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生物书上说,人的记忆是随着时间变化而模糊的。
李雾觉得不对,因为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为什么他每次想起当时发生过的画面,却还是跟刚刚发生过一般清晰。
记忆中,那天是星期四。
开学一个月不到,这已经是李雾第二次被学校通知停学。
李靳安接到老师电话的时候,人还在实验室开组会,匆匆赶来学校,缘由都没时间细问就把他领回了家。
“这次又是因为什么?”
李靳安搞了几十年科研,即使发火,身上也还是带着股书卷气。
李雾视线轻轻扫他一眼,抿唇不言。
他上次跟李靳安说过,没有理由。
小孩子的嫉妒心哪有什么根据,可能是因为你成绩好,可能是因为你家境好,可能仅仅因为你穿了一件很贵的衣服。
李靳安搞了一辈子科研,不了解人性的复杂,他不信,同样的话李雾更不想解释第二次。
在他的沉默里,李靳安又一次给这次校园暴力事件定了性。
他很生气的告诉李雾:“不许再跟同学动手,否则下一次,我接到的就不是学校电话,而是法院发来的教养令了!”
英国法律规定,学生如果在一年内出现过两次欺辱霸凌同学的行为,就要被学校永久停课,由家长带回家约束改善其偏差行为。
李靳安一边教育训斥李雾,兜里的手机一直不停地响。
研究数据卡在最重要的节点,他无暇顾及其他,指着院子,“你给我站到外面去冷静冷静!”
盛夏,英国难得不是阴天。
太阳刺眼的很。
浅色眸仁不能承受强光照射,但那天李雾一脸无所谓,没做防护,甚至自虐一般,故意抬起头直视头顶刺眼的日光。
姜来过来送文件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幕。
李雾当时皮肤被晒得通红,额前碎发被汗洇湿,黏哒哒地贴在额头上,一路滑进领口。
姜来眼尖地看见,他脖颈上有一道擦痕,大片乌青被领口遮住只露出一角,旁边蹭着微不可察的血迹。
汗滴上去,伤口附近已经开始微微红肿。
看着就疼,姜来看了一眼收回视线。
李靳安正在屋里跟学校老师打电话,听见院子里的动静,让姜来先等一下。
怕是老师的私人电话,姜来没好意思进屋。
门没关,她在院子里也听了七七八八,勉强拼凑出了大概。
姜来望向李雾拳弓上的红肿和脖颈上的伤口,小声凑过来问他。
“你打架了啊?”
那是姜来跟他说的第二句话。李雾嗤了一声转过头。
“不要理他!”李靳安看着李雾一脸不服气的表情,捂着电话看过来,中文跟姜来说:“喜欢打架就让他好好站在那反省。”
他说完又切换成英语跟电话对面的老师沟通。
只留下李雾表情倔强地站在原地。
那天是英国这一年最热的一天,临近三十度的气温,风吹在脸上都带着令人窒息压抑的沉闷。
“打赢了吗?”
姜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站到了李雾身后,很小的说话声让李雾不确信自己有没有听错。
他眯了眯眼看过去,对上姜来亮晶晶的眼神:“说话啊,打赢了吗?”
“嗯。”李雾看着她,迟缓地应了一声,干哑的嗓音并不好听,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后皱了皱眉。
没一秒,松开眉头,轻轻的笑了下,嘴角扯出很细微的一道弧度。
牵动伤口,他疼地吸了口气。
姜来看过来,说:“知道疼,下次动手的时候就轻一点。”
李雾眼里的光黯下去。
看出来他误会了,姜来朝他笑了下,解释说:“我是让你注意保护好自己。”
姜来指着自己脖子,给李雾看:“这个位置是颈动脉,受伤很危险。”
“还有,遇见困难不要光想着自己解决,跟爸爸求助并不丢人。”
校园暴力,父母才是孩子最强硬的底气。
正是李靳安每次温和地道歉方式,才让那些同学行事越发肆无忌惮。
李雾不想说话。
却永远记得那一天。
——在李靳安都不相信他没有霸凌别人的时候,是姜来笑着说:“你那么聪明,如果真要欺负别人,怎么会让自己受伤呢?”
*
或许是睡前想到了往事,李雾这一夜睡得并不安稳。
梦里,姜来一身清甜的味道站在他面前,白色裙摆挡住夏日燥热的风。
一面是日光,一面是果香。
卧室里,空调不知道什么时候设置成了定时关闭。
没有冷风的房间,屋里热的喘不上气。
李雾睡梦中翻了个身,暖流由胸口升起,带着止不住的燥热流淌向小腹。
他闷哼一声从床上惊醒起身。
床脚小夜灯接收到感应,亮起昏黄的暖光。
他靠在床头,胸口剧烈起伏的频率,不比他每一次比赛时候慢。
这心率应该有180了吧,李雾闭着眼睛笑,然后反应过来什么似的,一把掀开被子。
从来没有过这么狼狈……
第一次呢,姐姐。
楼下有车开过去的声音,车灯在玻璃上留下倒退的光影。
李雾从床头摸过手机,翻到相册,看着屏幕里的人影,平缓着炙热的呼吸。
直到听见耳边响起仲夏夜激昂的蝉鸣,才把手放开。
李雾:姐姐,周末我有训练,可不可以过来陪我?
*
姜来看到这条消息的时候正忙的焦头烂额。
病例需要主任签字,明天又是手术日,几名患者家属需要挨个谈话,手术签字告知书加起来打印了好几十页。
她做完这一切回到办公室,隔壁桌的周医生又过来问他:“姜医生你能不能跟我换个夜班……周末查房我替你来。”
按常理来说,周末是休息日。
但休息归休息,病人却被不能没人管,她还是要过来查房。
想到周末要搬家,跟人换一下班正好,姜来没犹豫,爽快答应。
次日手术日。
又是下午的台,这次是正常排到下午的。
从手术室出来快九点。
手机上,李雾五点发过来一条消息,说他到了。
等四个小时就为了送她回家。
姜来心里隐约觉得不对。
但高强度运营的大脑让她没有力气多想。
上车,中控杯架上放着一块蛋糕和奶茶,塑料杯壁上挂着残留的水汽,冰块都化了。
“以后我没回你消息,就别等我这么久了。”
李雾笑笑,看着车窗外灰蒙蒙的夜色,强调:“太晚了,不安全。”
“姐姐很脆弱。”
李雾似乎很喜欢用这个形容词。姜来被他奇怪的描述逗笑了,捏紧拳头给他看:“很有力气。”
李雾手横过来。
一粗一细,一个青筋凸起,一个细腻白嫩,手臂对比很明显,姜来噎住。
“姐姐是想要变强壮一点吗?”李雾说,“以后我带你健身,好不好?”
不远处,急诊灯光穿透挡光玻璃,从左前方照下来,李雾皮肤被红光衬得格外的白,眼睛亮晶晶的看着她。
“不用……”姜来下意识拒绝,“我下班后基本没时间。”
“我来解决。”李雾勾了勾唇角,没再多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