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凰女还朝:一宠惊天下林琪楠薛进小说结局

皆半水 著

其他类型连载

塞外的黄沙像是交织在一起的狂龙,愤怒的吐着黄色的烈焰,似乎要将天地之间的一切都吞噬殆尽。明明已近春日,沙漠上却像是只有永恒的秋天,一片萧瑟毫无生机可言。一队车马从几不可见的路上慢慢驶来。车上悬挂着的明黄旗帜,在狂风的吹拂下都像失去了原本尊贵的寓意,变得干涸枯燥起来。马车旁走着几个干瘦的侍女,勉强可以分辨他们身上是一样的粉红衣服,只是那颜色在黄沙的遮盖下,更偏向他们肤色的暗黄。风眼见着更大了,马车的帷帐不断的被狂风掀起,露出里面明明灭灭的炉火的光,还间或有几声剧烈的咳嗽。“侍女!停车!”一截苍白瘦削的手臂忽然撩起厚重的帷帐,一袭带着血色的素白衣袍在灰暗的黄色之间几乎清冽的灼眼。不过十三四岁的少女从帷帐后露出还带着泪痕的面庞,眼中是难掩...

主角:林琪楠薛进   更新:2025-05-29 15:1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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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女主角分别是林琪楠薛进的其他类型小说《凰女还朝:一宠惊天下林琪楠薛进小说结局》,由网络作家“皆半水”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塞外的黄沙像是交织在一起的狂龙,愤怒的吐着黄色的烈焰,似乎要将天地之间的一切都吞噬殆尽。明明已近春日,沙漠上却像是只有永恒的秋天,一片萧瑟毫无生机可言。一队车马从几不可见的路上慢慢驶来。车上悬挂着的明黄旗帜,在狂风的吹拂下都像失去了原本尊贵的寓意,变得干涸枯燥起来。马车旁走着几个干瘦的侍女,勉强可以分辨他们身上是一样的粉红衣服,只是那颜色在黄沙的遮盖下,更偏向他们肤色的暗黄。风眼见着更大了,马车的帷帐不断的被狂风掀起,露出里面明明灭灭的炉火的光,还间或有几声剧烈的咳嗽。“侍女!停车!”一截苍白瘦削的手臂忽然撩起厚重的帷帐,一袭带着血色的素白衣袍在灰暗的黄色之间几乎清冽的灼眼。不过十三四岁的少女从帷帐后露出还带着泪痕的面庞,眼中是难掩...

《凰女还朝:一宠惊天下林琪楠薛进小说结局》精彩片段


塞外的黄沙像是交织在一起的狂龙,愤怒的吐着黄色的烈焰,似乎要将天地之间的一切都吞噬殆尽。明明已近春日,沙漠上却像是只有永恒的秋天,一片萧瑟毫无生机可言。

一队车马从几不可见的路上慢慢驶来。车上悬挂着的明黄旗帜,在狂风的吹拂下都像失去了原本尊贵的寓意,变得干涸枯燥起来。马车旁走着几个干瘦的侍女,勉强可以分辨他们身上是一样的粉红衣服,只是那颜色在黄沙的遮盖下,更偏向他们肤色的暗黄。

风眼见着更大了,马车的帷帐不断的被狂风掀起,露出里面明明灭灭的炉火的光,还间或有几声剧烈的咳嗽。

“侍女!停车!”

一截苍白瘦削的手臂忽然撩起厚重的帷帐,一袭带着血色的素白衣袍在灰暗的黄色之间几乎清冽的灼眼。不过十三四岁的少女从帷帐后露出还带着泪痕的面庞,眼中是难掩的惶恐:“母妃!母妃她……!”

话还没有说完便被黄沙糊了满脸。少女低下头难耐的咳嗽了几声,还未等抬起头来,却是一个侍卫打扮的男人先掉头走到了马车跟前,他微微眯眼打量了一眼车内的状况,而后只轻蔑的收回了目光,冷硬的扔下一句话:

“圣女,朝圣之路不可多言。”

少女急的几乎要从车上跳下来,她用力的扯住马车的帷帐,着急到没有多少血色嘴唇都在不停的颤抖:“可母妃她吐血了!她需要大夫!再没有大夫的话,她会死的!”

大漠干燥,母亲又患有肺疾,从刚进入大漠开始就开始咳血,随行的人中明明有御医,侍卫首领却偏偏不让他前来医治,只说朝圣之路不可。

不可!不可!不可!有何不可?!她生为这个皇朝最尊贵的存在,到底是何时只能变成仰望着京都的蝼蚁?从京都被放逐至此,究竟是为了什么?委曲求全至此,为何还有人要看她们活不下去?!

想到这里,少女的眼眶更加红,可是却奇妙的停止了战栗。她抬头直视着侍卫首领,泪痕未干的脸上带着黄沙也黯淡不了的坚定:“母妃若是亡故在路上,孤便让本朝圣女成为死人。孤说到做到。”

侍卫首领的神色有一瞬间的怔楞,眼神不由得在少女清瘦的脸颊下停留了片刻。半响,他毫无言语的勒马回头,却是吩咐下来安营扎寨稍作休息,再等一会儿,随行御医便被士兵带了过来。

侍卫首领看着急匆匆从马车上跳下来迎接御医的少女,那尚未长成的侧脸轮廓已经能让他想起那位芝兰玉树的故太子。果然血浓于水。太子殿下的独女……十足十的像极了他。

察觉到自己的失神,侍卫首领一勒缰绳,也拉回自己不该有的纷乱思绪,缓步往前去了。

少女迎御医进马车后便冷静了许多,那些时日无多,药石无效的话,跟过不了几天就会痊愈一样的话一样,落在她的耳中,没在她的脸上荡起半点波澜。

大漠的夜很冷,堆放的炉火也解不了从四面八方包裹而来的凉气。少女手里抱着暖炉,围着银狐的围脖有些发呆的坐在床头,依旧觉着寒气深入骨髓。纯色银狐的皮做成的围脖干净的没有一丝杂色,却将她的脸色映的更加枯黄,在火光下几乎要模糊不清。

床上的人影又低低的咳了几声,还夹杂着几个模糊不清的字眼,听起来像是谁的名字。少女惊醒一般的将目光从地毯上收回来,眉间反射性的起了褶皱,她迅速放下暖炉挑开床帐,轻声唤到:“母妃,是我,步月。”

床榻上的女人似乎听到了她的呼唤,有些虚弱的张开了无神的双眼。虽然眼眶因为久病在床已经凹陷了下去,但是五官的轮廓仍旧是无可挑剔的流畅,像是干枯了的花朵,就算是一点点艳丽的痕迹,也能让人忆起她当年的芬芳。

“步月……”女人的眼睛在空中搜寻几番,对上女儿的眼睛,却坚持不了多久,很快便疲累的闭上了,她柔弱的双肩伏在枕头上虚弱的抖动着,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她断断续续的道:“都是母妃不好,此去供奉神明,恐不能陪伴在你左右了。”

被称作步月的少女听了这话,猛地抬起头来看了女人一眼,看到她像是枯萎下去的面庞,口中难掩悲切的道:“母妃只是长途跋涉不适罢了,万不要说这种不吉利的话,让母妃跟随女儿来大漠,才是女儿的不孝。”

伸出手去将棉被往女人身上带了带,少女轻不可闻的叹了口气,忽然道:“此去无期,母妃还是好好保重身体为先,莫要再……惦念京中故人了。”

本在轻轻哭泣的女人忽然抬起眼来,久病而浑浊的双眼迸发出了像是光一样的色彩。可是很快的,她像是想到了什么,那亮色慢慢的黯淡下来,甚至比刚才还要更黯淡。她遮掩一般的换了个姿势,没去看女儿的神色,只恹恹的道:

“京都是伤心地,母妃却不能不想。我累了,你也回去歇息吧。”

步月却没有告辞的意思,只是稍微离开了些床边,将暖炉重新拢在手心,盯着那里面明明灭灭的火星淡淡开口:“听说户部侍郎薛进的发妻刚为他诞下了一个千金,薛侍郎喜不自胜,在府中大摆筵席,宴请京中名流。京都中人人都在传颂其妻德行高尚,竟能换的浪子回头。端的是一个佳话,是么,母妃?”

刚才的抽泣、低语好似是夜中忽然做的一个梦,床上突然没了所有声响,若不是床上的女人的面颊边不断加深的水迹,她就像是从未醒来,从未听过这些话。

“慕尚与他妻?慕尚与他妻?佳话?她何德何能?她有什么资格?”

床上的女人忽然翻身而起,黑发因为剧烈的动作铺散在眼前耳边,将原来弱不禁风的面目点缀的如同恶鬼再世,她张大口嘶吼着:“慕尚怎会与那女人有了孩子?他说过,要执我的手,与我白头偕老!这不可能,不可能!”

十三四岁的孩子从未见过自己母妃如此歇斯底里的样子,一时间吓得没有了主意,畏畏缩缩的在一边驻足不前,直到看到女人脸上接连不断流下的泪水,才试探着向前,用尽可能冷静的声音道:“母妃若想要查明这流言真伪,只能是尽力保住自己的性命!未知还有没有卷土重来的一天。”

女人的目光猛地转向她,极其虚弱的身子摇晃了几许才将目光定格在她的脸上,却是看清她的一瞬间就露出了讽刺的笑容。

“卷土重来?皇城早已经改弦更张,太子府仅剩你我孤儿寡母,要卷土重来何异于凭一己之力改天换日?更何况人心,更要比这权力之争难上几百倍……”

女人越说声音越小,最后便是流着清泪躺倒在床被上虚弱的抽气,眼神中还有不甘与恨意,却已经浑浊到看不到一丝生机。

步月裹紧棉袍走出女人的帐篷,没有草药味的凛冽空气扑面而来,她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抬头望进这大漠的夜色,明月如同银盘一样挂在深蓝的幕布上,干净的竟没有一颗星子。

第二日又是漫长的行路。从京都一路行至大漠边缘,本不算少的人马已经是去了小半,纵然粮食和水都还富裕,但一直看不到人烟的恐惧与越来越重的风沙已经将这队人马折磨到疲惫不堪,尤其是马车中带病的女人。

昨夜的一场发泄似乎耗干了女人最后一点生命力,近一天的车马劳顿她只清醒了很少的时间,御医已经不再诊脉,只下着最珍贵的药材堪堪吊着性命罢了。

十三岁的少女却在这样的情状下奇异的冷静了下来,只有听到侍卫禀告明日便可到天恩寺的时候,神色稍微有了些动容。

天恩寺。

连绵大漠里面的唯一一点可怜的绿色庇护了这座寺庙,御赐的镶金牌匾在连绵的黄沙侵袭下黯淡的几乎要与黄沙的颜色黏在一起。

可这点黯淡的绿色已经足够让跋涉了一月有余的车队兴奋起来,领头的几个侍卫使劲抽着马鞭先行赶到了寺中通报,然后就是整只车队用尽最后一点气力一般挣扎到了寺庙门口。

步月搀扶着脚步虚浮的女人被寺中枯黄消瘦的住持师太接见了,听着她宣了几句佛号又寒暄了几句,道已经接了京都来的旨意,稍作休息便会安排圣女的继任仪式,便被迎了进去先行休息。

勉强撑着力气微笑着的女人却在转身的一瞬间失去了全部力气软绵绵的倒了下去。

而后便是高烧一夜,侍女端着被血染红的水盆跑进跑出,终于在天明时,御医擦着额上冷汗跪在少女面前回禀道:

“微臣回天无力,芳华夫人,殁了,还请圣女节哀。”

旅途劳顿又一夜未眠的少女死死地握着自己素色的衣袖,满是血丝的双眼里死死撑着一丛泪水,却强忍着不肯流下,只有死死咬住的嘴唇代替眼睛流下鲜红液体。

耳边似乎永远也没有停歇的风沙声渐渐加入了真假难辨的哭声。


芳华夫人殁了。

这个消息长了翅膀一样的飞越了连绵成片的大漠,夹带着大陆另一边不为人熟知的沙尘,飘扬入京,顷刻之间便在还未平息的“前太子遗孤长乐长公主被遣送大漠成为圣女”的消息上,再次掀起一阵喧哗。

然而送入皇宫的书帛中却不过寥寥几字:年五月初六,前太子妃林琪楠于护送本朝圣女至天恩寺途中病重不治,已就地安葬。

前太子妃林琪楠,享誉京中的芳华夫人。本朝皇帝亲兄、前太子之正妻,出嫁前为太尉嫡女,才貌无双,虽因太子早逝未得封号,却在京中因其芳华绝代享有芳华夫人的美名。

而前太子沈传,文韬武略皆人中龙凤,本是京中交口称赞的储君之选,却在两年前因出战边关而不幸战死。只留下年仅十一的幼女与盛名在外的太子妃。

皇帝怜长子早去,追封其为逍遥王,又怜孤儿寡母无人照拂,破例在太子独女年不满十五的时候便封了长公主,封号长乐,这是第一位获封的皇孙,寥落了一段时间的太子府因此又热闹了一阵。

然后在京中兴起的关于太子府的传闻中,便只有孀居的芳华夫人与户部侍郎薛进有染这一个了。

薛进是京中显贵的后代,因为家中关系在吏部挂了个闲职,平日里却只爱流连花丛,是京中声名最为狼藉的浪子,从青楼当红头牌至大家中寂寞的官夫人,各位芳名在外的女子都与他有或多或少的联系,虽然早已经与礼部侍郎之女成亲,却从未见他收敛。但他的样貌和骑射诗书却都是好的,连他一时兴起为情妇所做之诗都能在京都传诵开来,由此可见一斑。听说在一场临近太子府的夜宴中两人相识,薛进被芳华夫人的诗情打动,接连三晚在附近作诗请见一面。

便是芳华夫人也拒绝不了这样绝世的人物,三日后她盛装出现,从此两人密会的传闻便在京都传了开,逐渐连秘密也算不上。

却没想到一朝改弦更张,先皇突然驾崩,皇位传到了庶出的三皇子头上。太子仅剩的血脉与不知检点的孀居太子妃便被一道圣旨遣送到了大漠,为皇朝祈求百年和平。

令人意外的是,芳华夫人离京没有多久,竟传出了薛进发妻身怀六甲的消息。薛进此人流连花丛多时,却因为这个孩子彻底收了心思,开始每日在吏部当值,归家便陪着身怀有孕的发妻散步聊天,即便有以前有过联系的女子再送上门来,也统统被他拒之门外。

更加巧合的是,芳华夫人离世的消息传到京城的那天,正是薛侍郎爱女满月之日。那日他携爱妻幼女回府拜访泰山,马匹却忽然惊起,险些将他一家掀翻在地。

第二天这事情便在众口相传中变成了芳华夫人芳魂不散,纠缠起了薛进一家。

许是猜测成了真,薛进爱妻向来身体康健,却在惊马之后没有几日,忽然缘由不明的发起了高烧,大睁双眼邪灵附体一般的叫着,慕尚,慕尚。

熟悉薛进的人都知道,他与他妻只有短短几月缘分,彼此从来都是客气的夫妻相称。慕尚是他的字,也是他在外面的那些女人才会叫的名字。而这京中最敢明目张胆这样唤他的,便是已故的芳华夫人。

她曾在大街上公然下轿,不顾街上许多打量的目光,娇嗔的跑到薛进面前,问他为何这么长时日不曾来见她。也曾挽住他的手臂公然出席一些不算正规的宴会,同桌而坐,亲密到仿佛他们才是一对。

薛进有过那么多的情妇,她却是唯一一个将自己当做正妻对待的人。她从不掩饰自己与薛进的交往,亦曾以正妻的威严驱逐过他外面的情人。她如此高调,又是如此风华绝代的人物,京中几乎人人都以为浪子薛进会为她转性,与她长长久久,却没曾想,先有乡野村姑,后有青楼的新晋头牌,风流的薛侍郎身边的情人仍旧不曾有一丝减少,芳华夫人在过了最初的一段时间之后,也渐渐与他其他的情妇无异,默默的等在闺阁之中,等待着他或许有再想起自己的一天。

再过一月,芳华夫人的死讯渐渐在京中也惊不起一声叹息了,京中却又迎来了薛进之妻,礼部侍郎独女的死讯。

从惊马开始,她缠绵病榻几月,早已药石无灵,去世倒也在意料之中。可却有传言,她死的当天晚上,神色凄厉的喊着慕尚,拽着他的衣领为何不再来寻她。

于是关于芳华夫人不守妇道的言论再次喧嚣尘上,只可惜伊人已逝,能让人想起再感叹一句的,便只有太子殿下那还未满十五的独女。

那个曾经是大烨王朝捧在掌心的明月,这一代的嫡长公主,沈步月。

大漠风沙瑟瑟,圣庙无人照拂,太子殿下的独女此去,是为满朝祈福,却不知道能不能为自己求一个安稳和乐的前程了。

平日无一点装饰的天恩寺外如今挂满了摇摇欲坠的白色灯笼,大门紧闭,黄沙遮天蔽日,仅剩的一点天光又被树木所遮挡,本该是宝相森严的寺庙却是阴风阵阵让人脊骨生凉。

正中的宝华殿里燃着香烛,十几个尼姑手中不停的敲着木鱼,人偶一般的闭目诵经,厚重的棺椁放在正中,纸钱四散,面前的蒲团上跪着一个披麻戴孝的十二三岁少女,红肿着双眼苍白着脸色,瘦弱的身体摇摇欲坠,仿佛下一刻就会倒在地上。

灵位上明明灭灭的几个苍劲字眼:

大烨王朝第十五代皇孙逍遥王之正妻,长乐长公主之母,林琪楠。

曾经芳华绝代的芳华夫人,被京城最滋润的水土养大,却葬在了大漠最干燥的黄沙之中。

按照皇室规矩,皇族遗体要在寺庙之内停留七天,由高僧诵经超度,大漠中只有天恩寺能担此重任,所以在为长公主斋戒之前,这里就变成了芳华夫人的灵堂。

今日已经是停尸的第六日,明日芳华夫人的遗体就要下葬。长乐长公主沈步月已经在灵前不眠不休的守了整整六天,到底是只有十三岁的孩子,从京中到大漠,一月有余的路程,还未歇脚便迎来了母亲的死讯,能清醒着为母亲守灵已经很不容易。

瘦弱的几乎会被大漠的风沙带走的身子随着殿内的烛火剧烈摇晃几下,终于是撑不住的倒了下去。

沈步月再恢复意识的时候,只感觉眼皮重的抬不起来,脑子里更是混混沌沌的,可是看清了床帐上的花纹之后,她还是逼迫着自己睁开了眼睛。

那不是太子府内她所熟悉的宫纹,而是一种晦暗的她暂时认不出的花朵,不熟悉的环境瞬间叫醒了她。此刻她不在太子府,也已经不是太子嫡女,而只是一个要为国祈福的圣女。

面前却已经坐上了一个面容熟悉的中年尼姑。她身着最普通的僧衣,头上戴了一顶青色僧帽,但那已见衰老态势的五官之间还有掩藏不掉的清丽,沈步月皱眉看着她,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她认得她,那是当年她皇爷爷后宫中最受宠爱的顾妃。一年前先帝驾崩,一干没有生育的妃子被遣送出宫,在宫外寺庙之中修行度日,这位最受宠爱却一直没有所出的妃子亦是如此。可在这时,朝堂上忽然爆出一件大案——这位宠冠后宫的顾妃,其亲兄顾尚书利用职位之便,拉帮结派私相授受意图谋反,连带着这位顾妃的一些晦暗不明的香艳往事。这件事情前前后后闹了几乎快有一个月,以至于就连为守灵而足不出户的沈步月都有所耳闻。事情最终似乎是以顾家被削了势力,顾妃被遣送到千里之外的天恩寺修行为做了结局,不过当时的沈步月刚刚听闻自己要被遣送到大漠中奉为圣女的消息,自顾不暇,是以不是很清楚这件事的真真假假。

此刻这个负担了京中许多闲言碎语的女人就坐在沈步月面前,虽然不再是当年那副艳丽无双的模样,可那一双桃花一般的眼睛竟然还如沈步月记忆中的那样,含情脉脉。只不过她的面容亦沉静了许多,看得出来在庙宇之中修行过的痕迹。

“步月。”她打量了沈步月半响,首先开了口。

沈步月半抬起身子,张嘴想要应和,可嗓子干渴的发疼竟至发不出半点声音,几番挣扎才勉强用气音道:“顾……太妃。”

顾太妃见状,忙上前将她扶起,又将手边的一杯清茶递给了她。沈步月低头道谢,接过来喝了几口才觉嗓中干涩恢复许多。作为先帝的宠妃和先帝最疼爱的皇长孙,两个人在过去的几年里到底还维持着不错的表面和平,只是时过境迁,利益不相关的两人始终没有再照过面而已。

“步月今年,十三了吧?”

顾太妃将她的被子掖了掖,便自然的在旁边坐下,像是不常见面的寻常祖孙之间的问候一般。

“是。”沈步月点头应了,又道:“步月最近神思恍惚,竟忘了顾太妃在此修行,没有早些前去拜会,是步月疏忽了。”


“不必如此多礼,你我如今都已经不是皇城的人,又何必还遵守皇城的规矩呢。我如今法号玄真。”顾太妃伸手扶了扶自己的僧帽,沈步月抬头看她,恍然间记起昔年这位宠妃最得意的便是一头青丝,即便人到中年也不曾失却光华的一头秀发几乎成了她的标志。

顾太妃似乎也察觉到沈步月在看什么,有些不自在的放下了手,又接着问道:“这几日身子还好吧?明日便要出殡了,你可要保重身子啊。”

短短几个字提醒了被昏迷而短暂忘记的事实,沈步月愣了一下,脱力一般的慢慢软了身子靠在薄被上,像是被抽走了灵魂一般,直愣愣的盯着窗棂。

“步月。”

“啊……我,我还好,多谢,多谢太妃关心了。不,是玄真师太……”

“步月,你可曾想过,自己为何会落到这种地步?你……可想过要报你父母的仇?”

顾太妃忽然向前一步,桃花一般的眼睛死死的盯着她,一字一句清晰沉重的像是叩在沈步月的心口。

十三岁的少女下意识的转过红肿的双眼,有些不解的回望着陌生却又熟悉的女人。

“为……何?报……仇?”

沈步月慢慢的重复着这两个字眼,忽然回了神一样的苦笑了一声,随后摇了摇头:“我若是知道自己是怎么落到这一步的,又怎么会让自己落到这一步?至于报仇这两个字,我已经是一朝圣女,此生再不得回京都,三皇叔留我一条命,已经是对我宽厚仁慈了。”

话语中全是拒绝,却字字谨慎句句安稳。顾太妃暗自松了一口气,她就知道当初被称为整个京都的明月的嫡长公主沈步月,不是会被这么轻易就打倒的角色。

“我若告诉你,你父亲的死是另有隐情,而你母亲与薛进那一段情,亦是有心人可以安排,你当如何?”

沈步月忽然抬起头来,红肿的眼睛因为这个动作,眼中的血丝条条可见,她不敢置信的瞪着顾太妃,却迟迟没有说话。

顾太妃像是知道了她心中所想,轻轻的道:“你我同样沦落此处,你以为你除了相信我还有什么别的办法?你放心,我的目的与你一样,只不过我年事已高,且一个被废掉的妃子而已,不足以与整个皇室叫嚣。只有身为嫡长公主的你,太子唯一血脉的你,才能让整个朝野知道他们当初亏欠了我们什么!”

捏着杯子的小手忽然攥紧,沈步月低下头去,看着手中的白瓷杯子,看的出来是好质地的,握在手里触手生温,只是边角已经泛了黄,应该是已经用了很长时间。她又低垂了一点视线,看了一会儿被子上那团团的佛经样子,花纹细致,显然当初缝制的时候是用了心的,但是显然是清洗的次数多了,颜色都有些退了。

这座天恩寺是太祖时候建立的,到现在已经有五十余年,沈步月虽然只有十几岁,但毕竟是嫡长公主,以前父亲还在的时候也知道一些朝中的事务。朝中每年开支那么多,给天恩寺的却少的可怜。这座承了圣恩得以在大漠中挺立的寺庙,到最后更趋向于一种对后宫女子的惩罚,不受宠的妃嫔,身有不详的皇族女子,都会被发配到这里,自生自灭。

自生自灭。想到这四个字,沈步月有些低热的身子忽然打了一个冷颤,她抬头再次看向已经剃度了的顾太妃,红肿的双眼中已经没有了迟疑。

父王当年出征边疆,明明是必胜的战事,军队甚至都没有伤及元气便凯旋而归,可贵为一朝太子的他却无缘无故的传来了死讯。只一樽棺椁抬过繁华的京都,街上人全部跪下献出真心难辨的泪水。且追封的王位是从未听说过的逍遥王,没有封地没有品阶的王位,简直像是个笑话!现在母亲也已经故去,整个太子府也不过只剩下她一条血脉而已。她不能,看到父亲的名字在皇家族谱上就这么淡漠的死去,她不能死!如若自己也死了,谁还记得当年那个芝兰玉树的太子沈传?谁还会记得他是大烨王朝的储君,谁又会记得他为何而死?!

没有多余的时间思考。母亲的灵柩还停在外间,父亲的丧服外又加了母亲的丧服,她在这天地之间已经再无支撑,除了自己。

沈步月咬咬牙:“太妃要步月如何做?”

顾太妃微微扬起一点嘴角,似乎是料定她一定会答应。

“先好好休息一会儿,明日你母亲便要出殡,而你在三日之后便会接到朝中正式封你为圣女的旨意,你知道京中的那位要看到一个怎么样的你才会放心吧?”

“步月知道。”有些僵硬的点了点头,沈步月盯着顾太妃,似乎要在她身上看出自己的未来,那双眼睛坚定的可怕。

风沙又起。

白色的麻布被黄沙掩盖的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沈步月走在丧葬队伍中间,那纯黑色棺椁的旁边,泪流了满脸,又被黄沙疯狂的卷起,被泪水浸润的脸颊更加脆弱,没多长时间就被吹的发红。

可她只是愣愣的看着,队伍停止,几个侍卫开始动土,她最后摸了摸棺材,看几个人的手将母亲抬起。

而后是晦暗的黄土一抔一抔将母亲埋没,最后是新起的青色墓碑。

小侍搬来火盆放在新立的墓碑前,沈步月有些麻木的向里面扔着纸钱,纸灰被卷起浮在眼前,她忽然跪倒在地,口中声声叫着母亲。

“先是父亲仙逝,母亲您又如何如此着急,步月还需要您的照拂啊,您这么早就走了,在这大漠里面,步月该怎么活下去啊?”

沈步月的面庞清瘦苍白,唯有双眼高高的红肿起来,更显得弱不禁风,似乎大漠的风沙再浓厚一点就足够将她卷走。她瘦小的身子不停的抽搐着,可是脸上已经没有一丝泪痕,停尸已经七日,她哭的双眼几乎不能视物,以至于下葬这日干涸的眼眶再也聚集不起一丝水雾,只有筋肉分明的手死死的握着,似乎在紧咬着牙克制着什么。

她的身边跪着两个不过十五六的小侍,只顾着捂着眼睛哀哀的掉眼泪。侍卫不知为何都远远的站在一边,不知是不愿为这个曾只差一步,就能成为整个大亚王朝最尊贵的女人祭奠,还是有人刻意安排。倒是有一个穿着青色僧衣的中年妇人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那里,直直的站着。明明灭灭的火光照着她不再年轻的面庞,她伸出手去挡了挡,却是清了清嗓子接着开了口:

“步月,你可愿在你母亲的墓前发誓?”

沈步月哭的瘫软,听到这个声音却忽然止了抽泣,她回头看了一眼青衣的妇人,忽然像是被强行注入了力量一样,挣扎着挺直了腰板。她动了动苍白的嘴唇,松开攥的死紧的拳,三指对天高高举起,神情坚定的看着刚刚放置好的墓碑,道:

“孤于母亲坟前发誓,有朝一日,必将查清父亲死因,还我父天子之位!”

两个小侍停止了哭泣,互相对视一眼,眼中尽是惊惶与不敢置信。

“再誓,必将害我父之奸人绳之以法,喝其血啖其肉,以告慰我父在天之灵!”

两个小侍此时像是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争前恐后的扑过去,拉住还在高高举着右手的少女,低声劝道:“长公主节哀!慎言!”

妇人略显严厉的瞪了那两个小侍一眼,显然是在示意两个小侍放开那少女。那两个小侍对视一眼,又看了一眼根本没有要放下右手意思的沈步月,怯怯的松了手跪回原地,哪知刚松了手沈步月又是掷地有声的一句誓言:

“又誓,薛进此人毁我娘亲名声与一世心血,有生之年我必使其身败名裂,无家可归无子可依!”

三重誓言,一重比一重如雷贯耳。两个小侍都被吓的一句话也不敢说,面无血色的跪在地上。那名青衫妇人却状似满意的点点头,随后却严厉的看向那少女,略略高声道:“沈步月,我却要再问你一句,今日之誓一日未完,你该当如何?”披麻戴孝的少女没有回头,只是将手指收回,眉头紧皱的对着墓碑道:

“今日之誓我沈步月终生不忘,此三誓未践之前,沈步月一日不为自己而活!”

那名妇人脸上终于带上了一点清冷的笑,只是那双已经不再年轻的眼睛却没有焦点的看向了远方,似乎是透过那青色的墓碑望到了京城里面的烟火。

微微失神之际,立下誓言的少女却已经起身站在她身边。妇人回头一看,果见本远远站在一边的侍卫已经靠近了些许,她掉转过身子,不着痕迹的拍了拍少女的肩膀。

“记住你在你母亲墓前发的誓!记住你以后要做的是什么!”

少女在两个小侍的搀扶下身子还在微弱的颤抖,可那满是血丝的双眼却找不到哪怕一丝动摇。

“步月必不敢忘。”

沈步月看了看不远的黄沙里渐渐显现出的侍卫身影,忽然对身边两个小侍道:“来了大漠,便要记得唤我圣女,若在这上面落了别人口实,他日东窗事发,恐孤也无法保全你们。”

两个白衣小侍互相看了一眼,收敛了之前的哀容,严肃的对着沈步月点点头:“奴婢们记住了,多谢圣女提醒。”

马儿被缰绳勒的嘶鸣一声停下,随后铁甲摩擦的声音响起,几个侍卫跪倒在地,口中道:“参见师太、圣女,奉统领之名,我等特来护送二位回寺。”

沈步月略一点头,却没有立即动身,只恭敬的候在一旁,等那妇人上了马车,才由两个小婢搀扶着上了另外一辆马车。一阵风来,黄沙又狂乱的飞舞在天地之间,她却无知无觉的掀起了窗帘,任由那沙子粗砺的擦过脸庞,似乎是要将眼眶中最后一点眼泪也挖掘出来。马车快要驶离,她伸长了脖子,对着那青色的新碑,再次深深的看了一眼。

逍遥王沈传之妻,林正太尉之女,先妣林琪楠,女长乐长公主沈步月立。

寥寥几字便是京中流言遍地的芳华夫人的一生。这不该是一个曾经站在离权利最高点只有一点的女人的墓碑,她不应该葬在这里,甚至连立碑人都不该只是这样一个简短的名字。

沈步月暗暗握紧了拳,眼眶中的疼似乎都感觉不到。

这个王朝欠太子一脉太多,但只要太子一脉唯一的子息尚存,这笔账必要让整个王朝成倍奉还!


芳华夫人下葬之后便是连续几日的狂风天气,大漠里整日里的不见日光,纸灰又遮天蔽日的飞扬起来,遮挡的天恩寺几乎像是过了几个连续的黑夜。

风吹着树叶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门窗阵阵作响,却掩盖不了大殿里面一阵一阵的木鱼声。一青衫妇人跪在蒲团上面,满殿神佛垂眸低看。日光不足的殿内佛像个个狰狞,但妇人却只顾闭着眼睛,手中一刻也不停的敲着木鱼。

被风鼓动的不安分的门被吱呀一声推开,打碎了殿中诡异声响的结合,身着白衣的少女低头走进,没有出声,只安安静静的走到另外一个蒲团上跪下。

手中的动作停了,但妇人却仍旧只是闭着眼睛,停了一会儿才道:“按照圣旨,明日就是授你法号并斋戒开始之日。”

“步月知道。”

沈步月微微一低头。

顾太妃皱眉睁开眼睛:“你声音为何这样,不曾按时服药吗?”

少女的声音喑哑的像是被这大漠里的漫天风沙磨砺过了,粗噶的让人不由得皱眉。虽然知道停尸七日她已经哭哑了嗓子哭肿了双眼,可是人已下葬三日,怎么丝毫不见好转?

“回太妃,已经按时服药,只是身子不中用,还需要一段时间恢复。”

沈步月倒是不怎么在意,口气一如既往的平静,低垂着的眉眼不曾泄露一点情绪。

顾太妃终究是没忍住回过头来,打量之后更深的皱眉。跪在她身边的少女简直称得上形销骨立四个字,明明是芳华夫人下葬那日刚做好的丧服,可此时穿在她身上竟然已经空落落的像是宽大的袍子。察觉到顾太妃回头,沈步月慢慢的抬起了脸,她的脸色苍白灰暗,糟糕的仿佛已经在大漠中蹉跎了十几年,但那双还残留着血色的眸子里却是不可置信的安静,不是死亡一般的寂静,而只是平凡的安静,就如同酝酿着暴风雨的海面,平静的几乎让人害怕。

“你这样不肯爱惜自己的身子,是想让我责怪你的两个小侍,还是想让明日观礼的内侍给京中的人传个消息,太子唯一的遗孤已经心死于大漠,甘愿当一个‘圣女’为国祈福度过余生?”

顾太妃很快转过头去似是不忍再看,但是语气中却带着几分怒气。

沈步月微微抬起头来,望向殿中最大的一尊金身佛像,有些出神的道:“我的小侍伺候很是尽心,只是步月自己身子不争气,请太妃不要责怪他们。至于明日与京城那边的人相见,步月现在的样子,不就是能让他们放松的样子?”

沈步月说到这里,歪了歪头看向前侧方的顾太妃,那眼神冷静深邃,还带着几分戏谑,顾太妃不期然转过头来,看她的表情竟看得恍惚,过了一会儿才能开口:“天恩寺的耳目是怎样也除不干净,除了京城那边安排来的,还有原本就在的,不过只要我们当心,谅他们也掀不起什么风雨。明日剃度之后,按惯例你还要斋戒几日,不得见人,正好利用这段时间,我有事情要部署。”

“多谢太妃费心。”

烛火摇曳了几分,少女如来时一般微微摇晃着离开了,木鱼声再次响起,一切安静的像是从未发生过任何事情。

沈步月回到自己的厢房,白萱和白雪两个小侍急忙迎了上来,一个给她拍去身上的沙尘,一个端过来一盏茶递到她手中。

“圣女用茶吧,这几日终日风沙漫天,出去吹了这一阵风,晚上又要咳嗽的睡不着觉了,明日……”

白雪的话被白萱一个眼神打断了,沈步月摇了摇头,低低道:“不过是剃度而已,头发这种东西,既然能剪,还怕再长不出来吗?”说着倒是乖乖的低头喝了一口茶。

抬头却见两个小侍一脸心疼的看着她。

这两个小侍都是从前母亲身边的,岁数都比她要大上几岁,可算是自小看着步月长大的,看着她从皇室嫡女一路落到剃发出家,自是心疼她心中屈辱的。

自母亲去了之后,身边能够说话的也就只剩下这两个小侍,步月虽没有精神多说什么,可到底不愿看着两人为自己担忧,只好放下茶盏温声道:“反正以后是再不用出门的,剃了头发再长新的也是好的,你们不必替我忧心。”

白萱眼眶已经有些红了,嗔道:“公……圣女净会哄我们,留了十三年的头发,怎能说剪就剪一点都不心疼?”

白雪年纪更长一些,比白萱更有眼力见,见步月精神不济不想说话的样子,便拉着白萱道:“昨天熬的银耳雪梨羹圣女用了不少,不如我们再去熬一盏,放在床头上,夜里圣女想咳嗽了便喝一口,也好让圣女多休息些时间,明日精神好一些。”

两人交换一个眼神,行了礼就要出去,却听沈步月屈指轻敲了敲桌子,问道:“外祖家里随行过来的那些人,明日过后也都要走吗?”

白雪快走两步过来回话道:“都是些近身护卫,本来有圣上那边的人是不必跟来的,不过圣上体恤老太尉,才让跟了几个过来,没提是否要回京回话。”

“便是这样,白雪,你去磨墨,外祖必然担心我,我虽再不能去请安,去封信让外祖放心也是可以的。”

白雪应声去了,沈步月身上倦怠,便在桌上略略趴了一趴,闭了眼想信函里怎么措辞才能让老人家更安心,忽然脑中闪过一个念头,睁了眼,便看白萱已经将纸铺在桌上,白雪磨起了墨。

“前些日子我似乎听见圣上遣送了朝堂上的几个大臣,有些记不真切,郑将军是否被遣来了宛城?”

宛城是离大漠最近的一座小城,也是大烨王朝的边关重城,虽然繁荣程度不比京都,但因为是边关城市,商贾不在少数,也是天恩寺所需物资的供给来源。

“是,听人说边关这几年又不太平呢。”

白雪低头应了,只静静的磨墨,活泼些的白萱也没有声音。几年前太子就是在镇守宛城的时候没了的,当时长公主只有十岁,每日每夜没了魂一样的流泪,险些哭坏一双眼睛,太子妃骤然听闻此事早晕了过去,之后更是缠绵病榻好几月,根本无暇顾及幼女,最后还是当朝皇后心疼孙女接了进宫好好的照顾,才将好好的一个孩子从丧父的苦痛中拉了回来。之后的日子沈步月慢慢恢复之前的样子,她们都以为她心中早已放下,可直到前几天在太子妃墓前听到她的重誓,才知道她早已在心中有了计较,皇室的嫡长公主绝不是普通女子可以比拟的玲珑心。

“是嘛,”步月自言自语一般的:“那以后有时间还真该去看一看。”而后便执起狼毫,在宣纸上细细的写了开来。

五月十六。

这天天恩寺早早的便有了动作,几个洒扫小尼将天恩寺里里外外的打扫了一遍,大雄宝殿更是擦至每块地砖都闪闪发亮的地步,可还是无法抵挡晦暗天色投映下来的色彩,整座天恩寺仍像是笼在灰色的轻纱里,迷迷蒙蒙的让人看不清模样。

午时,沈步月准时跪在了大殿正中央的蒲团上,用青色僧衣换下了一身雪白丧服,三千青丝铺陈在后背,如瀑,瘦弱的身子看起来竟像撑不起这头青丝一样,微微摇晃。

实际上是今日大殿中的焚香味道过于浓厚了,昨日沈步月吹了风咳嗽更加严重几分,此时被这味道一熏嗓子里愈发难受,但毕竟场合特殊,她也只能死死的忍住。

待随行的侍卫念过圣旨,住持师太又宣讲了一番佛道,终于有小尼姑端上了剪刀剃刀并毛巾热水候在一旁,住持师太双手合十高念一句佛号,面目悲悯:“往后就有劳长公主在我寺为大烨王朝祈福了。”

沈步月看着住持师太拿过托盘里的剪刀绕到自己身后,默默的闭了眼。嗓子里还是难受的很,可眼前不知怎么就浮现起小时,母亲很少的几次亲自为自己梳头。她总说女儿家这一头青丝很是重要,日后及笄、出嫁都不过是发式上的变化,教她一定要爱护自己的头发,随后又颇有些自得的道:

“我的步月自然是天家第一尊贵的公主,谁还敢动这头青丝不成?”

感觉到头发被轻轻抬起,剪刀贴上头发那一刻触感清晰的可以,沈步月忍不住身子一颤,身后的人的动作也连带着有一瞬间的停滞,然而只是一瞬间而已,下一刻,剪刀贴着脖颈走过,一头青丝在脖间尽数断做两半。

沈步月瘦弱的拳头无意识的收紧。

而后剪刀贴着发根一刀刀剪下,头皮蹭到铁器的低温,身上的颤抖加剧,可沈步月死死咬着牙根不肯发出半点悲鸣,再然后剪刀换成剃刀,一刀刀的剐蹭的从未那么细致接触过的皮肤上,最后一条热毛巾温柔的蹭过去,水分被风干,从头顶一路凉遍了全身。

住持师太将东西都放回托盘中,闭目又念了一声佛号,道:

“长公主剃度出家为国祈福,也相当于断了红尘,但毕竟身份尊贵任重道远,贫尼今日便代亡师收你为徒,赐法号觉禅。”

沈步月此时倒是没了一点颤抖,只学着住持师太双手合十的模样道:“觉禅多谢师姐,多谢师父。”


仪式完毕,大殿中的人井然有序的退出,到之后只留下一开始宣旨的侍卫和看起来像是老太尉那边派过来的人。他们恭敬的候在一边,待小侍将沈步月扶起才开口道:“参见圣女,今日卑职等就要回京述职了,还请圣女在此地潜心修行,为国……”

侍卫的话还没有说完,便听得面前轻微的哭声,微抬头了去看,却是刚才还一脸平静接受剃度的长公主扶着小侍嘤嘤的哭了起来,两个小侍一边手忙脚乱的架着她往外走,一边轻声劝着:“圣女刚剃度完,怎么能在大殿里哭?快别哭了,圣女,冒犯了神灵可怎么是好?”

沈步月口中叽叽咕咕的,眼泪不停的往下掉,看样子委屈的不行。她声音本就小,旁人是听不到,可几个内功深厚的侍卫又怎么会听不见?分明是“剃了头发该多丑?日后可怎么办?日后我都要待在这里了吗?我可不想做尼姑啊……”

饶是向来镇定的侍卫听到这些话也微微有些汗颜。虽然知道女子在豆蔻之年被剃度绝不会是什么令人开心的事情,但是身处大雄宝殿,又交代清楚了为国祈福才剃度为圣女,长公主这样哭闹,实在是……太没有皇家风范了些。虽然是芝兰玉树的太子独女,到底也还是只有十三岁的小姑娘啊。

过了好一会儿,沈步月总算是在白雪和白萱的安慰下止住了哭声,侍卫这才找到说话的机会,拱手道:“圣女在此为国修行辛苦,万望保重,卑职等就先告辞了。”

“哎,你们等等。”沈步月擦了擦自己的眼泪,左右看看没了人才跑近几步,压低声音对几个侍卫道:“你们回京述职的时候千万要告诉三皇叔这里有多差,还有,我会在这里好好修行,可是让三皇叔一定不要把我忘了,过段时间就把我接回京中,记住了?”

在长公主红肿眼睛的期盼中侍卫只再次拱了拱手,行礼告退。

待侍卫从视线里消失,沈步月才终于忍不住捂住嘴急促的咳嗽了起来,白萱白雪见状赶忙搀扶着沈步月回了屋子,可倒了水她也咳得喝不进去,直憋得一张小脸红得发紫才终于稍微停了停,却又干呕了起来,一时间小脸红了变紫,又由紫变为白,看的白萱白雪两颗心七上八下。

好容易才停了这一波咳嗽,沈步月捂着胸口深呼吸缓解肺部的疼痛,转头对白萱白雪道:“这些日子我对外是要闭关斋戒的,你们就不要跟在身边伺候了,省的被别人看了去,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顿了顿,又道:“太妃的人若是来了便叫我。”

白萱白雪互相看了一眼,终于是白雪按不住走了上前,一边给沈步月顺气一边试探的问道:“公主可想好了……日后便真要跟太妃一起了吗?”

沈步月闭上了眼睛,听这话却微微笑了:“我知道你们这几日都很想问我这句话,终究是问了出来啊。”说罢睁开眼睛,还略有些红肿的眼睛却是清澈无比,不是刚刚在侍卫跟前的怯懦幼稚,而是她们熟悉的那个长公主了。

“你们也是从小跟我长大的,太子府这几年的浮浮沉沉也看在眼里,从父亲开始得揽军权的时候,皇城里就已经开始对他动手了,那些下作细碎的人,我虽还不能一一将他们揪出来千刀万剐,让他们现在还得意着,可天道好轮回,我还活着,太子府一脉就不算绝,我又怎么能背负着这么多的谜团和屈辱活下去?三皇叔留着我,不过因为我只是个豆蔻之年的弱女子,又从未参与过那些脏事情,料定我什么都不懂,可越是如此,我便越要让整个皇都看看,太子一脉即使只剩下一个孤女,也足够让他们的安宁现状翻天覆地。”

刚咳嗽过的声线还有几丝掩饰不住的颤抖,可沈步月说的认真,几乎是字字诛心。白萱和白雪比沈步月还要年长几分,这几年太子府的沉浮恐怕比沈步月还要更记忆深刻一些,此刻听她说这样的话,虽听起来有些狠绝,可却是说不出什么话来反驳安慰。

“可三皇叔算的对,我从未参与过那些事情,纵然父王的旧部有心扶持也无计可施,他再将我送来大漠,与京都相隔万里,任我有再多的心思也只能在大漠孤老到死。可此刻有了顾太妃,不管她最后的目的是什么,现在她总是愿意帮我的。”沈步月转向这两个人,分别握住她们的手,道:“你们是太子府仅剩在我身边的人了,能在大漠彼此照顾的也只有我们了,我虽不希望你们能为我做些什么,可我总希望你们能明白我究竟是为了什么,明白我的顾忌。”

白萱和白雪定定的看了一眼沈步月,没有多话,只轻轻的低了头:“奴婢们有幸跟随长公主到今日,心中好歹也是明白几分的,还请长公主放心,有要我们去做的事情尽管吩咐便是,除此之外,奴婢们绝不多说一句话,多行一件事。”

“如此便好,有你们在我身边,不论是我还是母亲,都安心不少,去吧。”

白萱和白雪都是懂事的,矮身行了礼便关门而去,一瞬只留下门窗还在吱呀作响的一间昏暗屋子和一个坐在桌前端详着面前烛火的沈步月。

沈步月,大烨国姓之沈,此辈皇室嫡长子才能用的中间字“步”,单从名姓来看就已经是无可比拟的尊贵。只这一个名字在京中便可代表太多太多,可此时身处大漠,她便只是一个刚刚失去母亲的十三岁少女。

京中新皇登基三月,芳华夫人逝去十天。

沈步月伸手摘下僧帽,看着自己没有丝毫遮掩的头顶,烛火映在那上面,竟然有些微的光亮,她有些出神的看着自己失去青丝遮掩以至于有些陌生的面目,竟忽然低低的笑出声。

断了头发也好,斩断以前那个依存父母生存的自己,就干脆当做是个特别的成年仪式吧。

“很好。”

顾太妃放下手中的书籍,脸上神色满意。

大烨女子甚少读书,但沈步月毕竟是皇家公主,母妃又是书香世家出身,自小便被教习着识文断字,虽然因为家中变故耽误了不少,但如今请了师傅来悉心教导,学习的速度还是很快。

只是眼前这人与她所熟识的那个,被称作是整个京都掌上明珠的沈步月依旧有所不同。当年的长公主沈步月,承袭芳华夫人的芳华绝代与太子的倜傥风流,黄发之时便看得出未来的绝世姿容,一举一动明艳惊人。连皇上都曾暗中讲过,待长公主长大,必然是明艳无双,可倾国倾城之姿。

可看如今的沈步月,不知是因为剃度还是过度的消瘦,面容一天天的沉静下来。明明五官比之当初没有变化,可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一般,举止行动都望之不同,最不同的便是没了原先的那种明艳。就好像斩断了那一头青丝,便真的斩断了她与以前的联系。

“明日会有故人前来。”顾太妃想的有些出神,恍惚了一下才将今天召沈步月来的第二个目的说出口。

“故人?”沈步月抬了下眼眸,难得对什么感到好奇。她从前在京城中常接触的不过是几个皇亲国戚或者是几名外戚重臣的子孙,交情都是属于长公主的,实在是想不出会有哪个故人会到这种地方来看她。

“与你有过几面之缘吧。将来若是到了京师,你身上总应该有些拳脚功夫。”

顾太妃算是给了个提示,便不再说话。沈步月略略思索了一下,便告了退。前几日安排的论语和兵法课程都很紧,她没了头发反而更容易静心,日日埋头读书便不用再想那许多,倒是让她轻松不少,连顾太妃与她猜哑谜都没心思去想。

反正明天总都要引见的。


大漠里少见的平静天气,风停了却阴沉的像是风雨欲来,空气里潮湿的让人难受。

一顶马车轻手轻脚的逼近了天恩寺。马车还未停妥当,便有一个蓝衣少年急不可耐的跳了下来,几个随行的仆从有些慌张的伸手要去扶,看他稳稳当当当的落地才放了心,转身打起帘子来迎出里面的中年贵妇。

“弘儿,怎的如此急躁。”贵妇嗔了一眼少年,却也没像寻常妇人那样处处需要仆从搀扶,只借了一回力便轻巧的落了地。那少年也赶忙过来扶,脸上讨好一般笑兮兮的:“娘,今天天气太闷了,马车里面更是闷的人难受,弘儿便先下来透透气,也好扶着娘亲呀。”

“你呀。”妇人拍了拍少年的肩膀,些微的责难早被他一个笑抹去,此刻面上只余无奈的微笑,伸手整了整他的衣衫,妇人又略略低了声叮嘱道:“今日所见之人非同寻常,等会我入了内室,你便去门口走一走就是,不要到处乱跑。”

“知道的,娘在家里便叮嘱了许多次的。”少年面上多少有些不耐烦,却仍旧是顺从的点了点头。

“那就好。”妇人点了点头,再看向天恩寺的牌匾神色已经有几分肃穆。仆从上去敲了门,很快便出来一个青衣小尼引了他们进去。

前几日大漠刚来了一场大风沙,寺中人手不够,树叶收拾了几天也没有收拾干净,妇人与少年一进门便见到不少落叶飞舞,加之久未粉刷而剥落的墙皮,斑驳难堪,让这座皇室御赐的寺庙,从内里透出一股萧瑟。

小尼很快领他们到了一间厢房,顾太妃已经在里面慢悠悠的敲着木鱼,见他们来便停了手中的动作。妇人先迎了上去,神色有些慌张的待侍人们将门关好,便拉下身边的少年,俯下身子去行礼。

“臣妾见过顾太妃,顾太妃万福金安。”

顾太妃伸手将这妇人扶了起来,清泠的脸上多了几分笑意:“如今已经不是什么太妃了,夫人唤我玄真师太便可。一别多年,夫人看着倒是没有什么变化。”又看了看旁边有些怔楞的少年,微微点头:“弘轩却是长大了不少。”

妇人拉拉少年,低声道:“不曾记得了吗?这是宫中的顾娘娘,小时候还抱过你呢。”

少年显然有些无措,快速的又打量了几眼顾太妃,转过头来却只对着自己的母亲轻轻的摇了摇头。

“在京中的时候也很少见面,想来是记不得的了。”顾太妃淡淡的开口,却是一直看着少年的,眼神中是掩饰不住的长辈对于晚辈的关怀。

“弘轩如今才十五吧?看着体格健壮的倒是像成年人一般了,将军和夫人养的真好。”说到这里顾太妃神色有些黯淡下去,喃喃道:“想必六皇子若是活着,也该有这般高了。”

“不过是教他些寻常东西强身健体知道忠君报国罢了,太妃谬赞了。弘轩,你先出去走走吧,母亲跟太妃有几句话要说。”妇人看触动了顾太妃心中旧伤,忙转了话题,将少年打发了出去。

少年本来就被这些听不懂的话搞得有些云里雾里,此刻巴不得要离开,听这话便行了礼,迫不及待的走了。

妇人眼见着他出了门,这才转过身急匆匆的道:“早就听说长公主如今安顿在寺中,只是外子几日前也刚刚调任过来,琐事缠身,实在分身乏术,是以如今才来求见,望太妃带长公主出来见一见,也好让我回去告诉外子,让他放心。”

顾太妃幽幽叹了口气,从少年的背影收回眼神来,看着妇人:“将军与夫人当真是对太子忠心一片啊。”

蓝衣少年在厢房附近转了几圈,很快便觉出没趣来。一个破落的尼姑庵,本就没有什么好看的,更何况此时天气阴沉到几乎压倒人头顶,更让人陡生烦闷之情。身边跟着的人也早被他打发了走,他可是护国大将军之子,两年前就已经上过战场了,在一个小小的尼姑庵有什么需要人保护的?

眼看着自己的明色衣袍都被落叶沾染上了晦暗的颜色,少年越发不悦,抬头扔了手里随意拿着的树棍,却看到走廊尽头有一个小小的身影背对着他,踟蹰着似乎在犹豫要不要进去。

那是母亲进入的房间。

少年饶有兴趣的眯起了眼睛,母亲与那位师太有事情要商议,连自己都不让靠近了,这个小尼姑居然这时候不长眼的要进屋?

他慢慢的靠近,尽量屏住呼吸不发出一点声音,存了心思要逗弄她一番。

那小尼穿着跟所有见过的小尼一样的青色僧衣,身影越走近越是明晰,不知是身材娇小还是何故,那身僧衣在她身上穿着肥大的很,白皙的后颈整个露出来,却是一点都没有被这塞外的黄沙沾染,在这阴暗的天幕中,简直像是一卷白帛。她头上戴着一顶僧帽,想来也是已经剃度过了的。少年已经走到她近前,可她还是半点没有察觉。

少年心中有几分奇怪,但还是伸出手想要提醒一下这个不太了解情况的小尼姑,没想到这时门内忽然传出一声轻喊:“步月,进来吧。”

这小尼便伸手推开了门。

步月?!这个名气似乎熟悉的很,可一时间他却想不起来到底是谁,只被这突然的变故吓得身子不稳的轻晃了一下,惹得面前的小尼注意到了他,她转过头来,一张有些苍白的瘦弱小脸,看不出什么妍丽的颜色来,只有一双眼睛黑的深邃,此刻正微微的眯着,像是在上下打量他。

半响她开了口:“你是姓郑吗?”

郑弘轩大睁着眼睛不知道该不该回答,眼睛一转却已看到里面的母亲不悦的皱起了眉。

“步月,先进来吧,外面风大,少将军也来吧。”

顾太妃也见到了面前情状,在屋内沉着的发了话。郑弘轩听到她的话,面上一怔,忽的想起母亲刚才对这位师太的称呼,再加之从父母嘴里听到的片言只语,那步月两字的指向也越发明显了,惊得他思绪纷乱,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做什么,只愣在那里,盯着那小尼苍白的脸漆黑的眸看。


那小尼见他不动也不答话,也不怎么在意的样子,与他对视一眼便低着头先走了进去。郑弘轩愣了一下,只好乖乖的跟在后头进了门,又转过身来将门关好,没敢抬头看看屋内,只似乎是做了什么错事一般,束手束脚的站在了一旁。

原本以为母亲一定会先来责备他的,却不料入耳的是悉悉索索的衣料摩擦声,紧接着母亲略有些哽咽的声音传来。

“臣妾,参见长公主!长公主……”

郑弘轩傻愣着看着母亲半跪在地上,眼泪须臾之间已经爬了满脸,眼看就要哭到支撑不住身子,却是那青衣小尼上前抱住了母亲还在下滑的身子,快速道:“一别多年,劳夫人挂心了。夫人快快请起,步月是晚辈,万万经不起如此大礼的。”

郑弘轩咽了口口水。步月这两个字越重复便越是清晰,此刻他才真正想起,这可不就是当朝第一公主长乐公主的闺名?

这边沈步月表情甚是无奈。将军夫人看着身量纤纤,可也是在沙场上历练过的人,若是执拗起来也不是沈步月一个十三岁少女能搀扶的动的。可将军夫人哭的神伤,执意不起,只眼睛含泪的不停打量她,但她双手却渐渐的没了力气,看到旁边还在发愣的郑弘轩,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低声的唤道:“少将军可否过来搭把手,步月力气不济,恐闪失了夫人。”

“哦?哦哦。”郑弘轩总算是反应过来,从另一边将母亲搀扶了起来,低声劝道:“母亲还是站起来吧,礼已经行完了,还是坐着说话舒服些。”

说着又忍不住打量了一遍另一边的沈步月。她正细细的咬着唇,似乎是下了大力气支撑妇人的那一半身子。

身为将军府的独子,虽然不喜与宫廷中人打交道,但是当年名满京城的长乐长公主名号他当然还是知道的,不仅是知道,小时还曾经见过一面的,只不过当时他也还小,只记得所谓的太子独女不过是一个挂满了金银玉器的粉嫩团子。眼前这个看起来除了清瘦没有别的特色的小姑娘果真是那个长乐长公主?

说起来将军府与太子府渊源颇深。太子妃林琪楠出嫁之前便与将军夫人赵琼华是金兰之交,虽然两人一个喜静一个喜动,却是闺中最亲密的姐妹。而护国将军郑沐苍则是太子的家臣,两人从年少时就相识,互相扶持着度过了不少大大小小的战役。

郑夫人在两人的搀扶之下总算是坐了下来,可眼睛却是一直盯着沈步月看。平日里刚强的将门虎女此刻倒是哭得像个泪人。

“长公主……受苦了。”郑夫人双眼红肿着看着她,想问又不敢问的样子让沈步月莫名的有些烦躁,好在她犹豫了几回就开了口:“听闻你母亲是因为染了风寒救治不及时去世的,她去世时……可曾说些什么?可曾受苦?”

“劳夫人挂念。”沈步月沉声应了郑夫人的话,自己倒是忽然生出几分犹豫来,看了一眼还候在旁边有些无所适从的郑弘轩,含糊道:“母亲是因为肺热去的,临走之前有些神志模糊,因此并没有留下什么话,只是……念叨了一些难以忘怀的人名罢了。”

她不确定这少年是否了解林琪楠与薛进的那些香艳往事,因此有些不敢说。但她敢肯定郑夫人肯定是知道的,早在母亲刚与薛进交往过密的时候,郑夫人就时常出入府上,不过她们之间说话很少被她听到过罢了。

郑夫人果真点了点头,神情怆然,眼泪又有刹不住车的架势。

“琪楠她……究竟是多情了一辈子。”

“斯人已去,夫人就莫要再过多伤怀了。”顾太妃适时的开口,若有所指的看向沈步月:“故人才刚下葬不到一月,旧事重提,难过的也只有还在世的人而已。”

郑夫人听闻这话先是愣了一会儿,然后很快便从怀中掏出锦帕来擦了擦眼泪,将身体坐直,沙哑的声音坚定道:“妾身今日来的目的相信太妃和公主也都应该明白了,带弘儿来也是这个目的。为了查清当年的事实,郑家必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顾太妃的脸上这才多出一丝温和的笑意,她先是看了一眼沈步月,而后才欠过身子去拍了拍郑夫人的肩,道:“将军与夫人的心意我跟步月都清楚了,我是半个身子要进棺材的人,步月又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以后的路,还得靠将军和夫人多多扶持,我们才能走下去。”

“太妃此话言重了,有什么就尽管吩咐罢了。”

“那我也就不再客套了,天恩寺毕竟也是天家资产,少不了天家的耳目,夫人与少将军多待在这里一时,便多一分嫌疑。夫人也看到了,步月身子骨较弱,但要走上这条路,必然是需要强健体魄以支撑的,烦请夫人遣几个会腿脚功夫的近侍入寺,一来便于保护步月,二来可让步月习一些功夫防身。”

“这倒不难,府中的侍人们会拳脚功夫的不在少数,从中择了合适的来便是,弘儿自小得他父亲教导,也算是小有所成,以后便让弘儿也多过来便是。”

被点名的郑弘轩猛然抬起头来,正好对上沈步月打量的目光,脸一下便涨红了,想要说句话支支吾吾的竟不能成句。

“这恐怕不妥吧?”倒是沈步月先犹豫着开了口。

“有什么不妥的?难道公主是怕我指点不了你?”

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听到沈步月的话郑弘轩便跳了起来,却见屋内的三个女人都探究的看着他,郑弘轩一瞬间便涨红了面颊,气势消失了个无影无踪,软软的又坐了回去。将军夫人略带责怪的看了他一眼,才问向沈步月:“公主可有什么顾虑?”

“自然不是觉得少将军技艺不精,只是少将军毕竟是男子,频繁出入天恩寺恐怕不妥吧?更何况夫人难道不怕被有心人猜忌?”

“这倒是不必顾忌的,既然有人要看,就必得出点动静让他们安心,否则一点动静都没有,又怎么能让人安心?”

顾太妃笑着接过话来,郑弘轩和沈步月犹不解,却也只能互相看一眼低下头去。

名满京都的步月公主,一身青衣三千青丝尽断的样子,是不是比从前众人口中那个荣华富贵满身的长公主要来的更好看?

郑弘轩愣愣的,之前的手足无措和少年意气都消失无踪,只有脑海中盘桓的这一个问题。

肯定是好看的。

郑弘轩默默的点了点头,又看了看自己斜前方少女清瘦的侧脸。


一晃六年。

始终都是黄沙掩盖的天恩寺似乎没有一点变化,除了白墙愈发接近黄沙的颜色、苍翠的树木颜色更深下去趋近于墨绿。住在天恩寺里的人,似乎浑身都染上了风沙的黄。

可一袭白衣却在这样的天恩寺里,胜雪。

及肩的头发被盘起在头顶,再戴上白色的冠,眉眼不用过多描画,已经是多少少年郎无法企及的少年风发。

旁边的两个清秀小厮捂嘴轻轻的笑:“圣女这般,看起来可是比郑少将军还要俊秀的人才呢。”

“哼,谁屑于与他相比较?出去打仗了也就罢了,还受伤?丢脸死了。”

沈步月皱了皱鼻子,生动的表情说不出的娇俏。

“圣女出去可要倾倒不少宛城少女了。”

“都要出去了赶紧把称呼改一下吧,还圣女圣女的叫,我做这些伪装不是白费了吗。”沈步月又整了整自己的衣服,确定没什么瑕疵之后唰的打开折扇,雪白的扇面上狂草的“珈蓝”二字别有风致。

“是,公子。”白萱白雪闻言也正经了起来,彼此看看再整理了一下着装,跟着沈步月出门了。

沈步月一行走在街上,果然获得了不少少女的注意。宛城不比京都贵人事多,少女们也豪放不少,碰见这样俊朗的少年郎,基本上都在光明正大的打量,偶尔视线对上还会大方一笑,倒是让沈步月生出了些许不自在。

她这些年一直在顾太妃身边,忙于功课甚少外出,本就对这些热闹场景有些不自在,兼之今天出来要做的事也不能太引人瞩目,因此越走越觉得步履沉重,只在面上堪堪撑着微笑罢了。

正想着该如何才能不如此引人注意,前方却传来一阵喧哗,身边行人匆匆往前跑,似乎是有什么热闹可以看。

沈步月稍稍松了口气,忍不住少年心性,也跟着往前方快走几步,从行人口中已经听了个事情大概。

前方是有孤女在卖身葬父,听说姿色尚可,且殡葬费也不贵,所以不少人起了心思想要买下这孤女,有几个贵公子已经因此起了争执,在大街上吵闹了起来。

沈步月仗着身形娇小堪堪挤到了前头,只见一个白衣少女正低着头跪在一卷草席旁边嘤嘤哭着,面前铺着一张白纸,旁边是几个华服公子正在拉拉扯扯。

那白纸上说这孤女父亲因为醉酒摔了一跤过世,因为平常好赌,不仅家中没有丝毫积蓄,还欠了一屁股的赌债,孤女年仅十六,无法可想,只能卖身葬父,若有人能付清赌债再将她父亲好好下葬,她便为奴为婢侍奉一世。

看清事情原委沈步月便摇摇头无奈一笑,失了兴致的想走,却听此时耳边有人一声轻笑,道出她心中所想。

“愚孝。”

沈步月略有兴趣回头去寻,一抬头便对上一双漆黑眼眸,黑的仿佛是没了星子点缀的夜空,纯粹的黑似乎能将人吸入其中。

那人也略有兴致的看着她,主动开口道:“公子也对这孤女感兴趣?”

“不,”沈步月忍不住抿唇一笑:“我跟公子看法好似一致。”

那人似乎也觉得惊讶,微微一笑,正巧那几个争夺孤女的公子耐不住性子出了手,人群忽的后退,沈步月没防备被带的后退,正撞上那人的胸膛,他微微伸手扶了一下,道:“公子小心。”

“多谢。”沈步月攀上他手臂接了一把力才直起身子。刚才凑在前面看热闹的人都怕那些公子动起手来伤及己身,此时跑起来倒是比谁都快。沈步月只不过站起身的功夫,就已经站在了人群最前面,转头看一眼衣衫凌乱骂骂咧咧的几个公子,有些看不过的皱了皱眉,正想跟萍水相逢的那人打个招呼便离开,却未曾想被人扯住了衣角。低头看时,却是那孤女正哀哀的扯着自己的衣角,哭道:“公子行行好,买了我吧,我会很听话的,父亲他已经停了三天了,这样的天气,再过几天我怕他等不到下葬了……公子行行好,行行好。”

孤女说着连连磕了几个响头,手里却未曾松开沈步月的衣角。

沈步月又好气又好笑,又不好挣开这姑娘的衣角,只好耐着性子道:“自是有人愿意买你的,我只是来看热闹的,还望姑娘松开我。”

“公子!”孤女抬头,泪眼朦胧的看着她。这孤女确实有几分姿色,哭起来梨花带雨只让人觉得怜惜,她哭道:“求公子发发善心吧,这几个人每天都过来闹,谁也不肯让步,再这样耽搁下去可怎么好?求公子发发善心买了我吧!”

明白这姑娘是看准自己年轻好糊弄,又打扮得体,像是有钱的样子,是怎么也不会轻易放手的,沈步月更加无奈。出来这一趟本不想惹是非,此时却是由不得她了。

“小子,怎么,你也想来跟我们争?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重?”那两个为孤女争夺的公子很快便看到了这边的动静,停了手上动作聚了过来,一边一个站在沈步月旁边,嚣张的大叫。

“我无意买这位姑娘。”沈步月狠狠心将自己的衣角从孤女手中挣脱了,留下这句话转身便要走,没想到其中一个公子竟从后面扳住了她的肩膀:“等下,你说无意就无意?油头粉面的勾引了小娘子,这就想走?天底下还没有这样便宜的事!有本事报上名来!”

沈步月眉心一皱,已是忍耐不住的想要出手。

却是瞬间感觉肩上一轻,那扳住她肩膀的手已经被人卸了开。沈步月回头去看,却是刚刚与她说过一句话的那人,正好收回手去,皱着眉看着动手的那纨绔公子。

“青天白日,宛城里便可以如此横行霸道吗?”

“关你屁事?”

“这位公子是我朋友。”那人看了一眼沈步月,又转过脸去对着那两人道:“所以他有事,自然就是我的事。”

周围聚集的人越来越多,沈步月本就因为无端被卷入这种事端心中不悦,此刻被这么多人看好戏一样的围着,更是没有什么耐心。就连这个陌生男人表现出来的好意也无心接受,只想快点离开。

沈步月上前一步,直视着那两个人,沉声问道:“所以你们到底想怎么样?我无意买下这位姑娘,也不想跟这位姑娘有任何瓜葛。”

“这大街上这么多人,小娘子不找别人,偏找你一人,不是被你这副相貌迷惑便是跟你有一腿,谁知道我们买下她之后你会不会再把她偷走?不如这样,人我们领走,帐你替她结了。”

沈步月气急反笑,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她竟然是头回正大光明的上街便碰上了行骗团伙。

无心再与他们纠缠,沈步月冷哼一声转身便要走,意料之中的被人扯住了胳膊,她再无耐心,暗用扇骨敲打在那人几处穴位上,那人哀哀叫开,另一个又来缠她。沈步月捏紧袖中暗器,回身射出,须臾之间两人便都倒在地上哀声惨叫起来。

如此动了手,围着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越多,沈步月皱了眉便想走,没想到那孤女竟放声大哭起来,动作利索的跪行过来抱住他的腿,嘴里胡乱喊着求公子收留,说什么如此一闹定然不会再有人买她,言她断了她生路。

沈步月明知这几人是骗子团伙,此刻不过是在博取众人同情,可是众目睽睽之下,她一个“男子”总不能对一个弱女子出手,刚想着干脆给钱了事,旁边已经扔下一个银锭子。

抬头却是那人对她笑:“便是我请这位公子的了。不知公子可愿与我共饮一杯去去这晦气?”

沈步月不知怎的也忽然对他笑了出来,整了整自己被孤女扯乱的衣衫,再打开扇子来看看只有狂草两字的素白扇面,道:“自然是好的。”


两人到了城中最负盛名的云鹤楼,叫了个雅间又点了一桌酒菜,待小二下去,沈步月先拿过茶壶来给彼此斟满,然后朝着他一敬:“相逢即是有缘,我以茶代酒,先敬公子一杯。”

说罢仰头喝干,那人笑拿起杯子,也随即仰头喝干。两人同时放下杯子,对视一眼,却是不约而同的笑了出来。

“有趣。”

“有趣。”

竟然是又异口同声的道了这样一句。

再次四目相对时彼此眼中都是藏不住的笑意。

那人又将两人茶杯斟满,举起对着沈步月道:“在下姓楚,单名一个天字,还未请教公子?”

“林珈蓝。”沈步月打开扇子给他看扇面上的字。楚天端详一阵,才笑赞道:“林兄好才情。”

“楚兄过奖。”

正巧这时菜上来了,两人停了话题先用了些饭菜,片刻后楚天才闲聊一般的问道:“不知林兄今日上街是要做什么?”

沈步月咽下嘴里这口白斩鸡,有点恋恋不舍的移开目光,开始思考什么理由合适。片刻后放下筷子指了指窗口的方向:“佳人相邀,盛情难却。”

她指的是一街之隔的宛城最负盛名的青楼,悠人阁。

楚天随着她的手指往窗外看了看,随即明白过来,问道:“林兄是宛城人?”

“不,只不过在一个地方呆的时间长了,总会有一俩个红颜知己。”

沈步月不紧不慢的把临走前编好的身世说了出来。家中是江南世代富商,到他这代家中有五个儿子,他是最小的一个,从小便被全家人宠坏了,眼见着四个哥哥都事业有成,他心气难平想出来找个路子,父母兄长毕竟溺爱,见他执意如此,便只好打点好行装送了他出来。如今离家已经有段时间,最近正辗转到了宛城。

“林兄与我倒是在各方面都挺像。”楚天道。

“哦?”沈步月挑眉问道:“那楚兄家中有几个兄长?”

“那倒不是。”楚天一哂,似乎是被沈步月逗笑。

“只是我家中也是做生意的,不过我身为家中独子,以后必定要继承家业,因此趁父亲健在,想多出来游历一下。”

“唔,楚兄的理由比我的听起来可要正经多了。”沈步月用扇子撑着下巴,看着楚天道。眼神却还是忍不住打量桌上那些佳肴。

按道理说她一个贵公子,虽然只身在外,但山珍海味自然是少不了的,不应该对吃的有过多留恋,但现实毕竟跟编造的不一样。天恩寺是个寺庙,她再如何不必遵守规矩,总不能在寺中开荤,又因为甚少外出,算起来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尝过肉味了,乍一吃起来简直舍不得放下筷子。

可惜可惜,跟眼前这人说话的时候要集中全部注意力,可不能为了几块肉让他拿了把柄去。

沈步月非挑在这个时候外出,并非是没有理由的。天恩寺中接到线报,邻国晋国四皇子楚云深最近秘密来到宛城。楚云深是朝中已故宸妃之子,因为自小没了母妃,所以跟皇帝关系并不是很好,又非嫡长子,文武亦未听闻有什么过人之处,因此从未被议储,但此人外祖家却手握重兵,因此各个有希望即位的皇子都在尽力拉拢他,但他却整日只知道游山玩水,并不热衷于朝堂之事。此次来大烨,是因为已经到了适婚年龄,皇帝似乎有意为他择一位邻国公主为妻,他便乔装进了各个国家打探。

简而言之,这是枚各方势力争着想要的棋子,虽然目前对大烨还无太大用处,但他既然是邻国王权的争夺点,又抱着目的来了大烨,日后说不定便能有为沈步月所用的时候。

虽还没有确切线报告知沈步月楚云深此人的相貌体征,但从看到他那双黑的纯粹的眸子之后,沈步月就敢断定他必定就是邻国的四皇子了。同类之间的气息是最好辨认的,同为皇室子弟,气度一望便知与旁人不同。

“哪里哪里,我只是好奇心比较重而已。”楚天说着也放下了筷子,脸稍微凑近了些,竟是有些不好意思。

“在下有个不情之请,不知……林兄会佳人的时候能否带上我?我也很好奇这宛城里的花楼与别处有什么不同,听说这里常有番邦女子,可是真的?”

沈步月只当说自己要去花楼,他自持是个皇子,必不会青天白日明目张胆说要跟着,她便可以暗中观察他一阵子再与之交往,到时候也好比较有把握。可此刻这人的表现完全不按照常理出牌,不仅没有一点皇子的自觉,甚至……看起来像是深谙此道的样子?

沈步月深深怀疑起了顾太妃那边人手的可靠性。

可是此时也只能硬着头皮应承了下来。沈步月招招手叫来白雪,吩咐她先去花楼里看看姑娘有没有客人。白雪明白事故些,看情况便明白沈步月交代要去做什么,应了一声便走了,沈步月松了口气,转过头来却对上楚天探究的眼神。

“林兄的佳人可是花魁之流?连白日里也这么忙,还需看看有没有客人?

沈步月脸上的笑一瞬间挂不住,只得笑道:“佳人总还需要些时间梳妆的,贸贸然过去自然是不妥的。”

“林兄甚是体贴,在下自愧不如了。”

楚天又笑了起来,唇角弧度让人捉摸不清到底是什么意思。


白日里的花楼里自然是闲散的。门只虚虚的掩着,门里门外却一点声音也无。

两人进去站了一会儿才迎上来几个龟奴,陪笑道妈妈这阵已经睡下了,先找姑娘来陪着。

沈步月从下往上看去,只见楼上房间个个门窗紧闭,只偶尔有几个侍女打扮的姑娘端着东西走来走去,也是行色匆匆一脸疲惫的样子。

“秋娘已经在房里等着了,只不过昨夜里睡得不好,还在补妆呢,公子们体谅体谅,先去用点酒水吧。”

龟奴点头哈腰的将两人领进一间房间,很快便有年纪尚小的侍女上来送菜送酒,本就是吃饱喝足过来的,两人也不怎么想动筷子,只四下看了看。沈步月看了墙上那画一会儿,又伸手去研究桌上的碗筷,身后的白萱咳嗽一声,她便赶紧坐好不敢动了。

楚天看的有趣,笑问道:“林兄看着像是很久没来了。”

“哪有,墙上的挂画换了新的,我研究研究罢了。”

沈步月被楚天盯得心虚,不敢再四处打量,低了头发现那酒杯上的花纹有点意思,伸手就要去碰,结果刚伸出手身后的白萱又是一声咳嗽,把她吓得一哆嗦,幸好这时候那什么秋娘推门进来了,楚天分神去看她,才没露出破绽。

白萱素日里爱干净,来的路上就嘱咐过沈步月,说花楼里的东西最是不干净,入口触手都要小心,莫染上什么病才是,此刻更是步步紧盯着。

那秋娘像是被嘱咐过了,一进来便朝着沈步月过来了,口中娇嗔着:“林公子怎么这样久不来,秋娘都要以为公子忘了奴家呢。”说着轻飘飘的搂着沈步月在她旁边坐下了,只着了轻纱和抹胸的白皙身子有意无意的磨蹭着沈步月的胳膊,眼中媚态横生。

沈步月被她蹭的整个人都绷紧了,只得笑道:“自然是想着秋娘的,只不过最近事忙。”

“公子在外面结交了新朋友,便带来给秋娘看了,秋娘自然是知道公子想着我的。”秋娘倒是个极有眼力的,把话题绕到楚天身上,才道:“公子一人看着我们恩爱多不好意思呀,秋娘还有几个姐妹在外间候着呢,不知道公子喜欢什么样的,告诉秋娘,秋娘替公子挑个可心的过来。”

说着已经给沈步月倒了一杯酒送到了她唇边,嘟着嘴看着她道:“公子快尝尝这酒,妈妈说是刚进来的好东西呢。”

从秋娘进来贴在沈步月身上开始白萱那边就阴沉的不像话了,此刻看那酒杯都快送到沈步月嘴里了,再也忍不住,狠狠的清了一声嗓子。

秋娘听得这声顿了顿,随即嗤笑一声,也不放下酒杯,只又贴近了些,嗔道:“公子也太不体贴了,染了病的小厮也叫跟在身边,不说辛苦人家,若是传了病可怎么好?”

身后的白萱被秋娘这夹枪带棒的话给刺的一下子便没了动静。沈步月被她一双修饰过度的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不由得便有些脸热,她总感觉这秋娘人精似的知道什么,无奈之下只得先接过酒杯,又打圆场道:“你不是说要给我这位友人也介绍个姑娘吗,快叫进来吧。”

“不知公子喜欢什么样子的?”秋娘总算是没有继续纠缠,转过头去看向楚天问道。

楚天倒是没什么顾忌,仰头已经灌下几杯酒,手里还意犹未尽的摩挲着酒杯,似乎是很满意这味道,抬起头来笑容已经是微醺,齿列洁白到闪眼:“自然是喜欢好看的了。”

“我们悠人阁里的姑娘哪个不是好看的,公子还喜欢什么样子的?”秋娘被他逗笑,身子离开了沈步月一些,让沈步月小小的松了一口气。

“好看的,不要太多话,冷冷淡淡的样子也勾人的才好。”

楚天这话是对着秋娘说的,可刚放松一些的沈步月明显的感觉到这人的目光是看着他的,脸上的热度还没下去便又烧了上去,慌乱下寻了桌上酒杯掩饰一般的仰头灌下,倒是从未尝过的清冽好滋味,烈却带着一股草木芬芳,果真是极容易诱人的香味。

秋娘似乎是发觉了什么,眼睛也跟着看了过来,吃吃的笑了几声,道:“公子喜好还真是独特,秋娘得出去好好找找了。”

说罢竟招了屋里丫鬟一起走了,连带着楚天身边一直跟着的黑衣小厮。一瞬间屋子里只剩他们两个和早已经扭着头不肯看他们的白萱。

楚天支着桌子慢慢的将身子靠近过来,盯着沈步月的方向,因为醉意迷蒙的眼神看不出是否在看她。沈步月被白萱和他两个人盯得难过,却听他忽然开口道:“能否麻烦林兄的小厮帮我下去拿块毛巾,有些醉了呢。”

不等沈步月开口,白萱已经脆生生的应了,明摆着不愿意在这房间里多呆,片刻便关门去了。她前脚刚走,楚天忽然撑不住眩晕一般的身子前倾,沈步月看他要倒下意识的要去扶,没想到手伸到一半,楚天却停住了,两人之间只剩不到一指的距离,酒香在暧昧的距离里发酵。

那酒之前沈步月便是尝过的,可是此刻经由楚天的鼻息热热的喷洒出来,竟感觉更醉人更勾人了些。许是被这味道所迷惑,愣了一会儿,沈步月才想起要躲,可身子刚后退了一点,便被楚天捏着手腕拽得更紧。

酒香随着他的轻笑更加浓烈起来,打在沈步月下巴上竟有些微的烫人,让她忍不住的颤栗,说不出是恐惧还是气愤亦或是别的什么。

“我看这个就很好。”

沈步月过了一会儿才知道他在说什么,微恼着用了些力挣开他捏着她手腕的手,快速站起身来背对着他:“楚兄真是不胜酒力,只这几杯便醉了吗?”

“恐怕是醉了吧。”楚天坐了回去,单手撑着下巴,出神一般的想着什么,仍旧是微醺的笑着。

“林兄。”

沈步月有些不情愿的转过头来看他:“何事?”

“敢问家中可有姊妹?”

沈步月一时拿不准他问这话的意思,只好胡乱道:“已经有四个兄长了,上哪儿再来姊妹?”

楚天笑出声:“也不是没可能。”

说罢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来,沈步月打量着他,却再不敢伸手去扶。这男人未免太难以看透了,他这一副脸红微醺的样子,分明是醉的不轻,可问的话行的事怎么仿佛都是在借醉试探?

楚天走了几步,在她面前站定,打量着沈步月警惕的表情,脸上笑的更加灿烂,低头道:“戏文里不是都这样写的吗,萍水相逢的两个公子,兴趣相投相见恨晚,分别时一个便说家中有面容像似的胞妹待嫁,让另一个回去准备提亲。这样便凑成了一桩亲事,不是吗?”

沈步月忽的愣了。

戏文里写的公子许配的胞妹,可都是女扮男装的自己啊。

她还是太大意了,她能在言行举止里一眼认出眼前的楚天就是她要找的楚云深,楚云深又怎么会看不出她身上一点破绽?她在步步试探他的虚实,楚云深又何尝不是?

片刻后沈步月便冷静了下来,抬起头来笑的冷清:“那未知楚兄家中有没有姊妹?”

楚天点点头,神情竟然有几分认真:“只有长姐一位,但如今已经出嫁。”

“那便是没有这样的缘分了。”沈步月摇摇头说的可惜,转过头去却匿了笑,道:“天色不早,已经在这里耽误了不少时候,在下这便想告辞了。”

秋娘却在这时领着一个姑娘回来了,人未进门便闻得笑声:“楚公子可真是难煞奴家了,好不容易才寻了这位姐妹来,楚公子看看,可还合心意?”

说罢从她身后站出一个姑娘来,着装较秋娘保守了许多,眉眼更是清冽,脸上没什么表情,只站着浅浅行了礼。

一举一动都透着一股熟悉的感觉。

沈步月莫名心生烦躁,回身朝楚天一拱手道:“既然楚兄已经寻得佳人,想必也是春宵苦短,在下便先走一步,不耽误楚兄了。”

正巧这时白萱也寻了帕子进来了,沈步月抢过来往楚天手里一放,便转身要走,谁知楚天连着她的手带着帕子一并抓了住,微微皱眉:“林兄这就要走么?”

沈步月被他的表情看的略略有些心惊,竟一时忘了两人这个近乎十指交缠的姿势,只是看着他的眼睛,道:“自然是怕楚兄怕我多事的。”

“我怎么会嫌你多事?”楚天仿佛又换了一副面孔,语调忽然温柔了下来,只是手却将沈步月的手隔着帕子抓紧了:“我来这里只为见识一下,你也是知道的。若是你也没什么事了,我们便一起走吧。”

说罢便从两人的手之间抽出帕子来,然后松开,掌心的温度一瞬间相熨帖。沈步月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可是这瞬间过去的太快,没等她做出什么反应,楚天已经放开了她的手,吩咐小厮去找龟奴结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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