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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发表时间: 2025-06-05

浑河岸边的冰窟窿,终究没能沉下多少忠魂。人力在冻土坚冰和这无边无际的死亡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可笑。林烽带着队伍,带着比冰雪更沉重的绝望和疲惫,在风雪中跋涉了数日。他们像一群迷失在白色荒漠中的孤魂,唯一的指引,是王武那双在风雪中依旧锐利如鹰隼的眼睛。

终于,在万历四十七年三月底一个风雪稍歇的黄昏,他们跌跌撞撞地抵达了熊廷弼新任辽东经略后,在辽阳以北、太子河畔临时设立的一座收容营寨。与其说是营寨,不如说是一片巨大的、被绝望笼罩的难民营。

木栅栏歪歪斜斜地圈起大片泥泞的雪地,里面挤满了从抚顺、萨尔浒各处溃退下来的残兵败将和逃难的百姓。破败的帐篷如同癞痢头上的秃斑,东一簇西一簇地散落着,更多的是直接用树枝、破席子甚至死马的皮革搭成的窝棚。空气中弥漫着劣质烟草、汗臭、伤口腐烂的恶臭和呛人的柴烟味。到处是呻吟的伤兵、茫然无措的难民和眼神空洞、抱着破旧武器蹲在角落的溃兵。绝望如同瘟疫,在营地上空无声蔓延。

林烽一行人的到来,并未引起太多注意。在这片巨大的绝望泥沼中,他们不过是又几滴微不足道的水珠。一个面黄肌瘦、穿着破旧号衣的哨兵草草查验了林烽的百户铜牌,麻木地挥挥手,指了指营地深处一片相对“空旷”——其实就是更泥泞——的区域:“那边挤挤吧,自己想法子弄个窝。粮?等着吧,上面还没拨下来呢。柴火?自己捡去。”

没有热食,没有药品,没有御寒的衣物,只有一片冰冷的泥泞和周围无数双同样绝望的眼睛。李铁柱闷着头,用他那柄大铁锤砸断几根冻僵的树枝,和几个残兵一起,勉强支起一个能挡点风的窝棚架子,上面胡乱盖上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冻得硬邦邦的破毡子。苏婉如扶着几乎虚脱的苏明远和冻得瑟瑟发抖的囡囡钻了进去。王武靠在一堆冰冷的辎重箱旁,闭目养神,左臂的伤布上又渗出淡淡的血迹。赵老四则像泥鳅一样,转眼就消失在营地混乱的人流中,不知去向。

篝火终于艰难地燃起。小小的火苗在寒风中摇曳,吝啬地散发着微弱的热量。林烽、李铁柱、王武、苏婉如围坐在火堆旁,沉默地啃着冻得像石头的、最后一点从死人身上找到的杂粮饼。囡囡蜷在苏婉如怀里,小口小口地抿着母亲用体温融化的雪水,大眼睛里依旧残留着惊悸。

就在这时,赵老四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从昏暗的营地阴影中钻了出来。他脸上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表情,混杂着疲惫、兴奋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他腋下紧紧夹着一个用油布包裹的、方方正正的东西。

“嘿!有‘热闹’看了!”赵老四一屁股坐在火堆旁,将那油布包裹小心翼翼地放在腿上,搓了搓冻得通红的手,小眼睛在跳跃的火光下闪着精光。

“什么热闹?”李铁柱瓮声瓮气地问,把最后一点饼渣塞进嘴里。

“朝廷的邸报!刚到的!”赵老四压低声音,带着一种传递惊天秘闻的神秘感,飞快地解开油布包裹。里面是几份纸张粗糙、印着工部衙门关防的邸报抄本,显然是经过多次转手,边角都卷了起来。

“邸报?”林烽眉头微皱,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这个时候,朝廷的邸报能带来什么好消息?

赵老四没回答,直接翻到其中一份,借着火光,用他那市井特有的、带着几分油滑的腔调念了起来,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朵:

“上谕:辽东战事,关系国体。杨镐身为经略,调度乖方,丧师辱国,着即革职拿问,押解进京,交三法司严审定罪!以儆效尤!”

念完这一条,赵老四顿了顿,小眼睛扫过众人。林烽面无表情,王武闭着的眼睛似乎微微动了一下,李铁柱茫然地挠了挠头。

“完了?”李铁柱问。

“急啥?还有呢!”赵老四翻到另一份,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更明显的讥讽,“再看这个——内阁票拟:辽东经略一职,干系重大。熊廷弼虽前有微瑕(指之前因得罪权贵被罢官),然素知兵事,勇于任事,着即起复,加兵部右侍郎衔,总督辽东军务!望其戴罪立功,整饬边备,以图恢复!”

“熊帅…回来了?”林烽眼中终于有了一丝微光。熊廷弼的刚直和治军之严,他是知道的。这或许是辽东唯一的好消息?

“别急,还有更热闹的!”赵老四嘴角扯出一个古怪的笑容,翻到邸报的“京中要闻”部分,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刻意渲染的夸张:

“钦天监奏:帝星朗耀,紫气东来。陛下虽龙体欠安,然心系社稷,于乾清宫斋戒焚香,为辽东将士祈福三日,感天动地…另,户部奏:辽东军饷浩繁,国库支绌。然圣心仁厚,特旨:着内帑拨银二十万两,火速解辽!以慰将士守土之辛劳!”

念到这里,赵老四故意停住,小眼睛骨碌碌地转着,看着众人的反应。

李铁柱张大了嘴:“二十万两?!银子?!那…那咱们是不是有饷了?有粮了?”

苏婉如眼中也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

唯有林烽和王武,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林烽的手猛地攥紧了膝上的破刀柄,指节发白。王武紧闭的眼睛霍然睁开,那眼神如同淬了毒的冰锥,死死盯着赵老四手中的邸报。

赵老四嘿嘿一笑,那笑声在寒夜里显得格外刺耳:“饷?粮?兄弟们,接着听啊!”他清了清嗓子,用更加油滑、更加抑扬顿挫的腔调,念出了邸报上紧随其后的、蝇头小楷般不起眼,却字字诛心的附注:

“然,内承运库(皇帝私库)总管太监奏:内帑空虚,前岁三殿灾,重修耗资甚巨。今岁万寿圣节(皇帝生日)在即,各藩属国贡使云集,一应赏赐、宴飨、仪仗,皆不可减省。辽东饷银…暂缓筹措,着户部、兵部会同地方,另行设法…”

“暂缓筹措?!”李铁柱猛地站起来,巨大的身躯在火光下投下摇晃的阴影,声音因震惊和愤怒而变了调,“那…那二十万两银子呢?!”

“银子?”赵老四冷笑一声,手指重重戳在邸报上,“看这儿!看这儿!司礼监随堂太监某某,于西山督造‘寿山福海’奇石园林,以供圣上赏玩,耗银十五万两…工部郎中某某,为贵妃娘娘督造生辰所用‘百鸟朝凤’金丝点翠屏风一座,工料银三万两…光禄寺采办上等苏杭绸缎、海外香料、时令鲜果,供内廷御用,耗银…嘿嘿,这个没数儿,反正没见少…”

他一口气念下去,一桩桩,一件件,都是京中权贵、内廷宦官如何挥霍无度、穷奢极欲!每一笔触目惊心的开销后面,都仿佛映衬着浑河岸边冻饿而死的士兵,映衬着营地里这些啃着冻饼、伤口溃烂、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残兵!

“放屁!!”一声压抑到极致、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嘶吼猛地炸开!不是李铁柱,而是王武!

他猛地从地上弹起,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那张邸报被他劈手从赵老四手中夺过!他瞪着邸报上那些密密麻麻、记载着京城醉生梦死的文字,胸膛剧烈起伏,那双冰冷的眼睛里此刻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的怒火!他额角的青筋如同蚯蚓般暴起,脸色由苍白转为一种病态的潮红。

“斋戒焚香…感天动地?哈哈哈哈!”王武的声音如同夜枭啼哭,充满了刻骨的嘲讽和悲怆,他挥舞着手中的邸报,仿佛那是什么肮脏至极的东西,“我们在浑河边冻死饿死!被鞑子的箭射成刺猬!被马蹄踩成肉泥!他们在宫里烧香拜佛!吃香的喝辣的!玩石头!造屏风!看百鸟朝凤?!”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在死寂的营地上空炸响,盖过了所有的呻吟和风声:

“二十万两饷银?!说得比唱得好听!我们的卖命钱呢?!抚顺关弟兄们的卖命钱呢?!浑河边几万兄弟的卖命钱呢?!都喂了西山那些狗屁石头!喂了娘娘的金屏风!喂了光禄寺那帮蛀虫的肚子了!”

他猛地将手中的邸报狠狠摔进面前的火堆!纸张瞬间被火焰吞噬,化作翻卷飞舞的黑色灰烬!

“什么圣心仁厚!什么紫气东来!全他妈是狗屁!”王武指着灰暗的天空,目眦欲裂,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撕裂沙哑,“坐在金銮殿里的那个瞎子!他看得见辽东的血吗?!他听得见浑河边兄弟们的惨叫吗?!他只知道他的石头!他的屏风!他的万寿无疆!”

“还有朝堂上那些狗官!”他猛地转向营地方向,仿佛要穿透这无边的黑暗,直指千里之外的京城,“杨镐是草包!该杀!可那些在背后指手画脚、克扣军饷、逼着四路分兵送死的狗东西呢?!他们现在在哪儿?在搂着美妾数银子!在写奏章歌功颂德!在盘算着怎么从熊廷弼身上再刮一层油!”

他越说越激动,积压了太久太久的悲愤、屈辱和绝望,如同火山般彻底爆发!连日来目睹的惨状——抚顺的背叛、萨尔浒的屠杀、浑河边的尸山血海、营地里这无边的绝望——在这一刻找到了最直接的宣泄口!

“我们算什么?!”王武的声音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哭腔,眼泪混着脸上的泥污流淌下来,却被他粗暴地抹去,“在他们眼里,我们辽东的兵,就是一群可以随便填坑的牲口!命比蛐虫贱!死了就死了!抚顺丢了?再征!萨尔浒败了?再调!死多少人他们不在乎!他们在乎的是库房里的银子!是头上的乌纱!是能不能讨得那个瞎子皇帝的欢心!”

“这朝廷!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烂透了!臭不可闻!”他最后的咆哮如同受伤孤狼对月的长嗥,充满了绝望的控诉和彻底的幻灭,“老子不干了!这身皮!这杆弓!老子不伺候了!谁他妈爱守这辽东谁守!老子现在就往南走!回关内!就算饿死在老家地里,也好过不明不白地填了这无底洞!给这群蠹虫当垫脚石!”

王武说完,胸膛剧烈起伏,呼出的白气如同沸腾的怒焰。他猛地转身,一脚踢开脚边碍事的破瓦罐,抓起他那张沉重的骑弓,看也不看众人,迈开步子就要向营地外、向南方的黑暗走去!背影决绝,带着一种心死如灰的孤独。

“站住!”林烽的声音如同平地惊雷,瞬间压过了王武愤怒的余音。他缓缓站起身,篝火的光芒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阴影。他没有看王武,目光却如同穿透了营地的黑暗和历史的迷雾,投向更深处。

“朝廷负了辽东,朝廷里的蠹虫,是该死!”林烽的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千钧之力,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也如同重锤敲在王武僵硬的脊背上。“王武,你骂得痛快!骂得对!”

王武的脚步顿住,没有回头,但肩膀微微颤抖。

林烽的目光扫过火堆旁每一张脸:李铁柱的茫然与愤怒,苏婉如的悲伤与坚韧,赵老四眼中闪烁的精明与复杂,还有周围那些被王武的怒吼吸引过来、在黑暗中沉默伫立的、无数双同样绝望的眼睛。

“但王武,你看看他们!”林烽的手指向李铁柱,指向苏婉如怀里的囡囡,指向黑暗中那些影影绰绰的残兵和难民,“看看这个清河堡的铁匠!他只想打铁过日子!看看苏姑娘!她只想救人!看看囡囡!她只想活着找到爹娘!看看这些兄弟!他们只想有条活路!看看那些跟着我们逃出来的百姓!他们只想有片瓦遮头,有口饭吃!”

林烽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穿透力,在寒冷的夜空中回荡:

“朝廷可以负辽东!可以不管我们的死活!可以拿我们的命去填他们的无底洞!但——”

他猛地踏前一步,目光如同火炬般死死钉在王武的背影上:

“但我们辽东人,不能负了彼此!不能负了身后这些手无寸铁、只想活下去的父老乡亲!这身皮,不是为金銮殿里那个瞎子穿的!不是为朝堂上那些蠹虫穿的!是为护住你身边还能喘气的活人穿的!是为那些把你从死人堆里背出来的兄弟穿的!是为那些叫你一声‘军爷’,把最后一口吃的留给孩子的爹娘穿的!”

林烽的声音因激动而嘶哑,却字字铿锵,如同染血的战鼓在绝望的深渊中擂响:

“想走,我不拦!回关内种地,饿死病死,是你自己的路!但你想过没有?你走了,鞑子的马蹄就会停下吗?朝廷的蠹虫就会少贪一个铜板吗?不会!你走了,抚顺的惨剧会在铁岭、在开原、在辽阳重演!萨尔浒的尸山血海,只会堆得更高!那些你嘴里比蛐虫还贱的命,只会死得更多、更惨!”

他猛地抽出腰间的雁翎刀!冰冷的刀锋在火光映照下,划过一道凄厉的寒光,直指南方那未知的黑暗:

“想活命的!想护住身边人活命的!想给那些死在浑河边的兄弟讨个说法的——跟我走!老子就不信,这辽东的天,真就黑得没一点亮光了!”

死寂。营地篝火噼啪作响,寒风呜咽。

王武的背影剧烈地颤抖着,紧握骑弓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弓臂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呻吟。他猛地转过身,那双燃烧的眼睛死死盯住林烽,里面翻涌着激烈的挣扎、愤怒,还有一种被强行从死灰中点燃的、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灼热!他没有说话,只是那握着弓背的手,指节捏得更紧,青筋毕露,仿佛要将那坚韧的弓木生生捏碎!

李铁柱看看林烽,又看看王武,猛地一跺脚,泥浆四溅!他抓起脚边那柄沉重的大铁锤,高高举起,瓮声瓮气地吼道,声音震得篝火都晃动起来:“林头儿说得对!俺李铁柱是个粗人,不懂啥大道理!但俺知道,鞑子杀来了,就得抡锤子砸回去!跑了算啥爷们儿?俺跟着头儿走!俺这锤子,打铁行,砸鞑子的脑壳更行!”他走到林烽身边,铁塔般的身躯往那一站,自有一股令人心安的悍勇之气。

黑暗中,那些沉默的残兵身影,似乎也微微挺直了些脊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