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烽依旧站在原地,身体僵硬如铁。刺骨的寒风似乎穿透了他破旧的棉甲,直抵骨髓深处。他低头,看向自己紧握的右手。那半截冰冷的断枪枪杆上,不知何时,沾染上了几点细小的、暗红色的印记——是刚才行刑时,被劲风卷来的、几不可察的血沫。
那几点暗红,在粗糙的木纹上,显得如此刺眼。
他缓缓抬起头,望向那扇紧闭的、如同吞噬了所有光线的巨大辕门。那门后的世界,是权力的核心,是生死的裁决场,是这乱世血火中,唯一能暂时约束住这濒临崩溃的辽东防线的——铁腕与律条。
“百户……”一个极其轻微、带着颤抖的声音在林烽身后响起,是李铁柱,“咱……咱该咋办?”
林烽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他攥紧了那半截冰冷的断枪,粗糙的木茬再次深深刺入掌心的伤口,带来一阵尖锐的痛楚。他肋下的旧伤也在隐隐作痛。这痛楚,连同辕门外那浓烈到化不开的血腥味,还有那紧闭的、象征着铁律与生死的辕门,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肩上。
他只是一个刚被擢升、手中无兵无粮、空有一个名号的百户。在这即将化为更大炼狱的辽东,他该何去何从?这半截断枪,和那辕门上的“熊”字,又能支撑他走多远?
辽阳城北溃兵营的夜,是冻透骨髓的夜。风卷着细碎的雪沫,从破席子、烂布条胡乱拼凑的窝棚缝隙里钻进来,发出呜呜的鬼啸。空气里那混杂着血腥、脓臭、腐尸和绝望的恶寒,似乎比白日里更浓重了几分,沉甸甸地压在胸口,吸一口气都带着冰碴子刮肺腑的痛。
营地西头,一处用残破盾车和烧焦木梁勉强搭起的窝棚下,却透出一点微弱而倔强的火光。那是李铁柱的“修械铺”。几块破砖头垒了个简易火塘,里面几根湿柴艰难地燃烧着,噼啪作响,冒着呛人的浓烟,努力释放着有限的热量。火光摇曳,在棚壁上投下李铁柱庞大身躯不断晃动的、如同山岳般的影子。
李铁柱盘腿坐在冰冷的地上,屁股底下只垫了块破麻袋片。他那件厚棉袄敞着怀,露出里面同样破烂的里衣,不是为了散热,而是为了方便动作。肩背上胡乱包扎的伤口处,厚厚的血痂被动作牵扯,又渗出暗红的湿痕。他脸上那道被碎石划破的结痂口子,在火光映照下像一条狰狞的蜈蚣。他左臂夹着一把几乎对折的硬木角弓弓臂,右手里攥着一柄边缘磨得锃亮的短柄铁锤,正一下下,极其耐心地敲击着弓臂弯曲处。
“叮……叮……叮……”
单调而沉闷的敲击声,在死寂的雪夜里传得很远。每一下都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专注。他紧锁着浓眉,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弓臂受力点的细微变化,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顺着煤灰和冻伤的脸颊滚落,滴在冰冷的铁锤柄上。他那双蒲扇般的大手,手背上布满了冻疮裂开的口子和烫伤留下的疤痕,此刻却异常稳定。
“柱子。”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在棚口响起。
林烽掀开当作门帘的破毡子,裹着一身寒气走了进来。他脸色苍白,肋下的伤口在每一次呼吸和动作时都牵扯出尖锐的疼痛,让他下意识地用手按着。那半截冰冷的断枪,依旧被他紧紧攥在左手中,粗糙的木茬似乎已经和他掌心的皮肉长在了一起,成为身体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