帅帐内的血腥气尚未散尽,熊廷弼指端渗出的血珠已在冰冷木案上凝成暗红冰晶。王武带走的那卷油布地图,像抽走了帐内最后一丝活气。熊廷弼那句“严加戒备”犹在冰冷空气中震颤,沉甸甸砸在每个将领心上,却激不起半分热切回应。
“都聋了?!”一名面生的兵部司官猛地拍案,茶水在冻透的粗陶碗里纹丝不动,“熊经略之令,即刻增防抚顺关西墙!甲不离身,枕戈待旦!违令者——”
“违令者斩!是吧?朱大人好大的官威!”一位抚顺卫老千总豁然起身,甲叶上凝结的冰壳随动作发出刺耳摩擦声。他布满冻疮的脸上肌肉抽动,手指着帐外呼啸的风雪,声音嘶哑裂开,“您瞧瞧外面!零下三十度的酷寒!甲不离身?熊经略!我营中弟兄,棉甲早已冻成冰棺材!解下来?皮肉都跟着撕下一层!穿上它连胳膊都抬不起来!您让弟兄们穿这冰坨子去守豁口,跟给建奴送活靶子有什么两样!” 那“活靶子”三个字带着腥气,砸在帐中死寂的空气里。
熊廷弼面沉似水,鹰隼般的目光扫过那张被绝望和冻伤扭曲的脸,扫过帐中将领们低垂的脑袋上白霜密布的帽盔,扫过营门缝隙里卷入的、刀锋般的寒气。最终,他缓缓站起,厚重的熊皮大氅掠过冰冷地面,留下短促的刮擦声,只留下一句更冷的命令,仿佛从地底挤出:
“墙在,人在。” 说罢,铁塔般的身影掀帘而出,径直没入门外无边无际的灰白风雪中。
风,不是风,是无数把淬了寒冰的剔骨尖刀,在浑河平原上肆意刮削。天空是凝固的、沉重如铅的灰色穹盖,死死压在头顶。空气吸进肺里,带着撕裂般的痛楚,每一次呼吸都仿佛在吞咽冰碴。每一次睫毛的眨动,都像是要揭掉一层冻结的皮。
抚顺关西侧那段残缺的边墙下,景象宛如地狱一角。林烽带着他仅存的几十个弟兄,正像一个个移动的冰封雕塑,在没膝的深雪中挣扎。他们不是在战斗,而是在进行一场与酷寒本身的生死角逐——试图从冻得比铁还硬的泥土里,刨出能用的土坯和碎石,去填补那段残墙上巨大的、如同巨兽豁口般的裂缝。
士兵们身上的棉甲早已成为禁锢生命的冰棺。沉重的甲叶被呼出的水汽反复浸透、冻结,覆盖着一层厚厚的、晶莹剔透却又狰狞无比的冰壳。每一次动作,甲叶边缘锐利的冰棱都随着身体的僵硬移动而摩擦着内里的衣物,发出令人牙酸的“嚓嚓”声,甚至直接刮蹭着早已冻得麻木的皮肉。
一个年轻的士兵,面孔还带着未脱的稚气,此刻却因寒冷和痛苦而扭曲变形。他佝偻着腰,用冻得胡萝卜般肿胀、早已失去知觉的手,徒劳地试图搬动一块半埋在冻土中的磨盘石。他的动作迟缓笨拙,包裹着厚厚破布的双手颤抖着,每一次用力,手臂和躯干连接处的甲叶冰棱便狠狠地勒进皮肉。突然,“嗤啦”一声轻微的裂帛声,伴随着一声被风雪吞没大半的痛哼。只见他右腕处厚实的裹布被甲叶冰棱生生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血口瞬间在冻得青紫的皮肉上绽开!鲜血刚涌出,几乎在刹那间就被极寒冻结,在他手腕伤口处凝成一个诡异可怖的暗红色冰瘤子,鲜血被冻住,不再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