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女主角分别是暂无暂无的其他类型小说《女尊之猎户发家暂无暂无全文》,由网络作家“阿九啵啵”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在这个以女子为尊男子生子的世界,独自产子的年轻男人,日子之艰苦,三言两语说不完,而我的父君是个病美人,父君独自产子后与我相依为命。在我有记忆开始,我从四岁起就为父君熬药擦身,五岁为了我与父君的生计,我学者村里的猎户娘子,孤身一人前往后山,尝试捕猎,从弱小的野鸡野兔到强壮凶猛的熊瞎子,在我逐渐成长的年岁里,是我的技术的精进,也是我勇猛的勋章,而我多年来竭尽的油脂米肉的滋养下,父君病弱的身躯逐渐透漏饱满健康的莹润,而父君如东边的人儿一样,逐渐将身心依赖在自己的骨血身上,自此父君眼中渐渐只剩下我的影子。父君开始在清晨为我梳头时缠住我的发丝,午睡时将我的手按在他心口。当我第一次提出要出远门时,他第一次对我嘶吼,砸了汤药。我尝试偷溜时,发现门...
《女尊之猎户发家暂无暂无全文》精彩片段
在这个以女子为尊男子生子的世界,独自产子的年轻男人,日子之艰苦,三言两语说不完,而我的父君是个病美人,父君独自产子后与我相依为命。
在我有记忆开始,我从四岁起就为父君熬药擦身,五岁为了我与父君的生计,我学者村里的猎户娘子,孤身一人前往后山,尝试捕猎,从弱小的野鸡野兔到强壮凶猛的熊瞎子,在我逐渐成长的年岁里,是我的技术的精进,也是我勇猛的勋章,而我多年来竭尽的油脂米肉的滋养下,父君病弱的身躯逐渐透漏饱满健康的莹润,而父君如东边的人儿一样,逐渐将身心依赖在自己的骨血身上,自此父君眼中渐渐只剩下我的影子。
父君开始在清晨为我梳头时缠住我的发丝,午睡时将我的手按在他心口。
当我第一次提出要出远门时,他第一次对我嘶吼,砸了汤药。
我尝试偷溜时,发现门被反锁。
月光下,父君倚着门轻声问:“离开我……你要去哪里呢?”
“我生你的时候,一个人熬了三天三夜啊……”
父君颤抖着解开衣襟,露出那道上至心口、下入下腹的狰狞伤疤。
而我犹如被禁锢的困兽自此深陷囚笼。
春日的雨下得发了霉,湿气洇进竹席深处,黏黏腻腻地往人骨头缝里钻。
窗外灰蒙蒙的雨幕,扯不断。
竹窗半启着,风裹着水汽和一点若有似无的腐木气飘进来,拂动父君额前几缕被汗水濡湿的鸦黑发丝。
他微微偏着头,颈项在晦暗天光下延伸出一段优美而脆弱的弧度,比案几上那个刚被我擦得雪亮的白瓷药瓶还要白皙几分。
父君是美的,一种仿佛将所有的光都吸进去又只放出清冷辉晕的美。
父君的眼瞳最深处,常幽黑得什么情绪也映不进,如同深潭寒水。
但此刻,这双眼雾蒙蒙地望着我,眼尾还带着点未散尽的病倦红痕,像初春最柔弱的枝头,承不住一片雪花的重量便会折断。
那眼神虚虚地飘到我捧着药碗的手上,低哑道:“昭儿……药……苦……父君不想喝……”
这低低的呢喃如同羽毛扫过心尖,带着温软的依赖与微不可察的撒娇。
而我那时也不过才四岁,才比床榻高出一小截,踩着小凳,学熬药已经三月有余。
灶台才到胸口,垫着两块沉甸甸的青石,我踮着脚,小手握住沉重的药钵木柄。
灶膛的火舌舐着陶釜底部,药气辛辣呛人。
我憋着气,学着父君从前的样子小心搅动乌黑的药汁。
第一次端给他时,药汁烫红了我半个手背。
那药钵沉重,我端得小心,指尖被热气熏得滚烫发红。
我把脸凑近乌黑的药汁表面,轻轻吹气。
父君冰凉的指尖抚过那片红肿,那目光胶着在我的手背上,久久不散。
这胶着的目光,后来十年再不曾褪过,如影子,如缚索。
风带着雨气灌进来,吹得案头的灯火猛地矮下去一截,青烟打着旋。
父君咳了两声,像枯叶摩擦着碎裂开。
他微阖着双眼,眉心蹙着几道极细微的纹路。
我把药碗放在矮几上,伸手去探父君枕下那条揉得微热的湿帕,指尖触到他微湿的额发,父君冰凉的脸颊竟无意识地蹭了一下我的掌心。
“父君冷吗?”
我小声问。
父君微微摇了下头,眼睫轻轻抖了抖,睁开一线,那目光依旧是黏附的,如同蛛丝缠缚。
“有昭儿在,父君就不冷。”父君的声音轻弱飘忽温柔清澈,带着点病中的人惯有的依赖。
窗外的雨声潺潺,和着他低微的呼吸,像是这间陈旧竹屋里永不散去的背景低吟。
可是下雨天是令人烦闷的,陈旧的竹屋在连日的雨滴下,逐渐渗水渗漏,我望着渗漏的竹屋,陷入沉思,第一次以大人的身份角度去思索,我该怎么去做。
所幸,日光,偶尔从连绵数日的阴雨缝隙间吝啬地漏下一些。
庭院角落,那株不知名的老树生发稀疏的新叶。
我坐在廊下青石板,指尖拨弄着几只忙忙碌碌的小蚂蚁。
脚步声轻悄地从背后靠过来。
一根冰凉滑腻的手指无声无息滑入我的发间。
我还没来得及转头,那把齿缝细密的玉梳已轻轻落上我的头顶。
“昭儿长大了”
父君的嗓音隔着薄薄一层水雾似的,气息落在我的耳根脖颈处,激起细微凉意。
“头发也长了”
梳齿一下一下,缓慢地滑过发丝,偶尔拉扯到一小缕头发。
那力道不大,却有微妙的紧绷感缠绕上发根,仿佛不是梳理,更像一种固执的占位宣告。
每一下牵扯,都让我的头皮微微发紧,又因为那动作本身带着难以言喻的小心珍重而无法挣脱。
父君离得太近,一丝若有若无的药气混合着洁净的皂角清气,将我整个裹住。
梳过几下,那只冰玉般的手会短暂地停顿片刻,指腹若有若无地摩挲过我颈后那寸因为紧张而微微僵硬的皮肤。
这停顿微妙而刻痕极深。
梳毕,他用一根柔软的红绫将我的头发束好,手指绕着那发束缠绕了几圈,指尖带着一丝不舍的流连。
父君微微倾身,脸颊几乎贴上我的鬓角。
我的脊背僵直,能清晰地感觉到父君低垂的眼帘投下的细小阴影,以及那拂过我侧脸的、绵长而温热的呼吸。
那一刻的庭院极其安静,风声也息止,阳光凝滞在尘埃里。
唯一鲜活的,是他缠绕在我发间指上,那无孔不入、不容置疑的占有意味。
午后光线恹恹,窗纸滤下一层浑浊的暖晕。
我踮着脚想替父君掖好被角。
父君侧身躺着,眼睫低垂,呼吸似乎均匀了。
我的手刚触碰到那薄薄锦被的边缘,榻上的人忽地翻动了一下。
凉气袭来的瞬间,一只手从被底探出,带着睡梦初醒的灼热与急切,一把攥住了我正要缩回的手腕。
那力道来得突兀,却箍得极紧。
我僵在那里。父君的掌心烫人,像燃着的炭火紧紧覆着我的皮肤。
那只手牵引着,不容置疑地将我整个手掌压在他心口处薄薄寝衣的下方。
隔着软薄的衣料,掌下是他胸腔深处那颗心脏沉重的搏动,一下,又一下,撞在我的骨头上。
“莫走……”
父君含糊地呓语,眼睫颤动着,却并未完全睁开。
唇瓣在昏暗中显出几分病态的嫣红。
腕上的钳制并未松开,反而收得更紧。
指尖能清晰感受到他微凸的胸骨轮廓和心脏强劲而偏执的律动,仿佛有什么东西要将我的手掌嵌入他的骨血里去,成为一枚永钉在原地的楔子。
空气凝滞了,满是药味的沉默压得人窒息。
我的指尖微微发麻,那感觉顺着血脉一路攀爬。
自从那场漫长的冬雪后,父君咳得更凶了,指尖掐不住东西。
在我五岁的时候,我踩着小凳也够不到高处挂着的那一点熏肉。
药汁能吊命,却填不饱肚子。
后山林子里的枯枝被雪压得呻吟。
我裹着父君旧得发白的棉袄,像个笨拙的布偶,拖着他那把沉重的短柴刀,深一脚浅一脚地闯进寂静的林间。
父君撑着孱弱的身子,在门口廊下的阴影处,眼睁睁的看着小小的我一步一步走向后山。
父君看着想着,她太小了,雪没过她的小腿。
那林子阴冷的风,卷起她几根没束好的头发,缠在冻红的小脸上。
他倚在门框边,竹屋缝隙灌进来的寒气扎进骨髓,却不及他悬在喉头的恐惧。
他看着那个小小的影子消失在覆雪的青石后,药汁烫了手也浑然不觉。
那空落,比冬雪还冷。
我运气不错,在雪地里找到一个浅得可怜的兔子洞。
学着村里猎户娘子的样子,用枯枝和带着尖锐石片的藤蔓做了个简陋的陷阱。
守到手脚冻得没有知觉,一只半大的灰兔子撞了进去,被藤蔓死死缠住。
它挣扎的力道震得我脱手,柴刀掉在雪里。
我不知哪来的力气扑上去,用冻僵的手死死掐住了它的脖子,直到那点温热的生命彻底熄灭在我掌心。
当我拎着沉甸甸的猎物回家时,天快黑了。
我推开老旧的木门,门轴发出一声钝响。
小小的身影裹挟着一身寒气冲进来,沾满泥雪的手高高举起那只兔子,高兴的拿到父君眼前。
“父君您瞧,今早上有肉吃了”
红红的脸颊,发亮的眼睛,像初生的幼狼第一次尝到猎物的血。
父君的心猛地一抽,是被骄傲刺穿的疼痛。
她的手里,是她自己夺来的生机,已经沾染了林雪的冷酷和血的黏腻。
那一刻,父君只觉得某种东西坍塌又重塑。
她不需要他了?不,她更需要他了,也更让他恐惧失去了。
“昭儿真厉害……”
父君声音虚弱地从床榻传来,裹着厚厚的被子,却伸出冰冷的手想要碰我冻裂的脸颊。
我避开血污,急急地剥洗兔子肉。当第一碗粗糙却滚烫的肉汤端到父君唇边时,父君的眼神温软得像要融化,却又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更深的缠绕。父君开始更频繁地唤我,从“昭儿”到近乎黏腻的“我的昭儿”。
偶尔漏下些日光的日子。
我尝试在院子里挖一小块地,学着王家夫郎种点绿叶菜,拿着小锄头挖垦。
他悄无声息地靠过来,冰凉的手指滑入我发间,轻轻的抚着。
“昭儿长大了,是父君拖累了昭儿了”
父君气息拂过我耳根,带来细碎凉意,脸颊几乎贴上我的鬓角,绵长的呼吸拂过侧脸,庭院的寂静里,只有他无孔不入的占有缠绕蔓延。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也一天天长得高大孔武,个头猛窜上190,在这十里八村的女子都没几个如我一般有小山般高壮矫健的身躯,这得益于我精湛的狩猎本领,经过油脂米肉的喂养,形成循环,我吃的越好长得越壮,......
鸦黑的长发更是彻底散开,湿漉漉的几绺贴在汗湿的鬓角和脸颊,狼狈而急切。
最让人心惊肉跳的,是他脸上的神情!
那被精心温养出的红润光泽消失殆尽,只剩下一种令人心悸的惨白,嘴唇更是失却了血色,微微颤抖着。
眼周的红痕像是晕染开的血印子,眼瞳里盛满了巨大恐慌过后的茫然和劫后余生的水光,像一个在无垠荒漠中绝望跋涉了许久、终于看到绿洲幻象的旅人。
恐惧并非来源于外界的侵扰,而是来自内心的荒芜——源自于我不在他视线范围内的那片真空!
那双紧紧箍着我腰身的手臂,滚烫得像是要烙进我的皮肉里去!力道大得每一根指节都在颤抖,每一根神经都在疯狂叫嚣——这是他的浮木!是他唯一可以抓住的现实!
他像一只离巢后受尽惊雷恐吓、羽毛凌乱的鸟雀,一头撞回以为已然倾覆的巢穴。
我甚至能感觉到他胸口的剧烈起伏,隔着单薄的寝衣,如同失控的擂鼓,狠狠撞击着我的脊背!那赤裸冰凉的双足踩在尘灰里,刺目得如同利刃剜心。
“咳……”
我喉头发紧,几乎说不出话,手臂僵硬地想拂开他勒得过紧的手
“我去了一趟镇上……”
“米……油……”
他似乎没听清,或者根本不想听解释,只是急促地、喃喃地用脸蹭着我后背的衣料,声音嘶哑破碎
“还有…这是什么…甜的?”
他似乎嗅到了我怀里油纸包散发出的那丝甜腻气息。
短暂的恍惚终于褪去一些,他的目光落在滚落在脚边的米袋和油桶上。
那惨白脸上的慌乱和惊惧,像是被这最日常的柴米油盐奇异地安抚了少许,像滚烫的烙铁投入冷水,发出刺啦的声响后腾起一片扭曲的烟霭,最终留下惊魂未定的平静。
勒在腰腹上的手臂,虽然依旧紧箍,却少了几分濒死的力道。
他抬起头,汗湿的碎发黏在惨白的额角,眼眶红得骇人,眼神却慢慢聚焦到我脸上,水光潋滟中透出一丝小心翼翼的、带着残余恐慌的询问
“是给我买的么?”
那声音轻得像飘在空中的游丝。
夕阳将他赤裸的脚趾染成了金色,却驱不散他浑身弥漫的那股深入骨髓的惊惶和疲惫。
这短暂的缺失,已然在他心中掀起了一场无声的风暴,摧毁了他被精心构筑起来的、赖以存身的沙堡。
油纸包里蜜饯的甜香,混杂着新米的清香、豆油的气息,还有他身上的暖馥和汗湿在微凉的晚风里纠缠不清。
我低头看着他惨白的脸、赤着的脚、被泥水弄脏的趾尖,只觉得那些买来给他补身的米油糕点,此刻竟成了某种绝妙又残忍的讽刺。
庭院里的夕照已褪成一片浅淡的紫罗兰色。
门廊台阶上沾了泥污的青石板,在他赤足的踏踩下留下数道湿冷的、灰尘模糊的印迹。
我揽住他犹自在我怀中惊喘颤抖的身体,掌心下隔着轻薄微敞的月白寝衣,能清晰感受到他脊背绷紧的线条和剧烈失序的心跳,像被猛烈敲击的鼓面。
“坐好。”
我低语,声音在凝滞的空气里显得格外低沉。
手上微一用力,将他从攀附在我腰背的姿势稍稍拉开些许,另一只手托住他的膝弯,将他微微向后一送,让那双冰凉刺目的裸足,稳稳落在我身前的小木凳上。
木凳坚实冰冷,更衬得那双刚刚踩踏过尘土的玉足白得晃眼。
他惊魂未定,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倾,那双箍在我腰后的手臂依旧不肯全然松开,指尖蜷缩着紧紧攥住我靛蓝猎装背后的布料,深陷出凌乱的褶皱。
脸颊下意识地再次寻求依靠,枕在我的肩窝处,急促的喘息带着湿漉漉的热意,尽数喷洒在我裸露的颈侧肌肤上。
整个人陷落在一种巨大的脱力与后怕交织的漩涡里。
我从怀里摸出那包几乎被遗忘的油纸包,塞进他依旧紧拽着我衣摆、带着微微痉挛的另一只手里。
油纸包因挤压发出窸窣细响,那粘稠的、裹着糖霜的蜜饯甜香丝丝缕缕地透了出来,瞬间混合在他温热紊乱的吐息里。
“给父君买的”
我尽量让被震惊和一种沉甸甸的疲惫压迫得有些滞涩的嗓音,裹上一层能安抚人心的柔和
外壳,像给刀锋套上柔软的绸缎
“父君爱吃。”
他低头,怔怔地看着忽然被塞入怀中的油纸包,动作略显迟钝。
汗湿的额发黏在苍白的额头,遮住小半张脸。
另一只紧攥着我衣摆的手,终于缓慢地、带着极其不情愿的迟疑松开了。
指尖蜷起,小心翼翼地捧住了那团鼓囊囊、散发着诱人甜香的油纸包。
像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又仿佛那点甜香是此刻唯一能暂时锚定他惊涛骇浪心神的浮木。
油纸包被捧在怀里,指尖无意识地收紧,指尖泛白,仿佛生怕这点甜蜜也凭空消失。
他轻轻“嗯”了一声,鼻音浓重,带着劫后余生的虚弱和一点模糊的委屈。
那低垂的眼睫轻颤,目光在油纸包和我被攥皱的衣摆之间游离不定。
我无声地抽出那块原本用来擦拭汗水的干净棉布,快步走到旁边的水缸处,用水瓢舀起冰冷清澈的水,将棉布彻底浸湿,拧至半干。
冰冷的井水刺得指关节都有些发木。
重新走回小凳前,我单膝点地,跪坐在冰凉坚硬的青石板上。
这姿势让我略微仰视着他搭在木凳边缘的双足。
那双脚踝纤细得不可思议,骨节圆润分明,在暮光下如同上好温玉雕琢而成。
足弓精巧地向上弯曲,透着娇贵的脆弱感。
足底此刻沾满了细小的砂砾和泥土斑驳的污痕,几片踩烂的枯草叶粘在最敏感的足心内侧。
脚趾更是可怜,原本圆润粉嫩的趾尖此刻灰扑扑的,几个小趾因冷意和之前的惊急奔跑而蜷缩着,微微泛着失血的淡紫色。
心中那点沉甸甸的东西,在看到这赤裸双足上的狼藉时,被一种尖锐的刺痛取代了。
我捏着湿润冰凉的棉布一角,带着一种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是擦拭神像尘埃的敬畏和小心翼翼,覆上了他脚踝后方那道优雅的弧线。
冰冷的湿意贴上温热皮肤的瞬间,他赤着的双足明显地瑟缩了一下!被冻的,亦或是被这意料之外的触碰惊的。
脚趾猛地蜷缩得更紧。
搭在我肩头的脸颊也微微蹭动了一下,呼吸骤然屏住了一瞬。
“别动。”
我的声音低沉而稳固,像磐石,带着不容置疑的安抚意味。
掌心向下,稳稳托住他因紧张而不自觉想要后缩的脚跟后方。
湿凉的棉布顺着他脚踝后方玉一般温腻的肌肤,缓缓向下擦拭。
每一次抚过,都将附着在上面的细小污迹轻轻拭去,露出底下原本细腻光洁的肤色。
布料的纹理细细碾过那薄薄的皮肤下微微凸起的、细小的青色脉络,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他足底因紧张而拱起的弧度慢慢松弛了些许,但仍带着一种戒备的僵硬。
温水和灰尘混合着脏污的触感清晰地传递到我的指尖。
布面行至他那微圆凸起、在石板上磕碰后微微发红的脚踝骨,我动作更轻柔地环绕着擦拭一圈。那处敏感的骨节在冰凉的布料和温热的指腹触碰下,再次激起一阵细微的痉挛。
他的呼吸声陡然变得细碎而急促,攥着油纸包的手无意识地用力,发出“沙沙”的噪音。
越是往下,触感越发粗糙。
足底细沙、泥土混杂的污垢较为顽固。我只能用手指隔着棉布,轻轻揉搓按过那些顽固的污迹。
动作必须极轻,又要有足够的力度带走脏污。
指腹的力道在触碰到他足心中央那处尤其娇嫩的、带着细细褶皱的区域时,几乎是如履薄冰。
“唔……”
一声极压抑的、带着陌生触感的轻吟猝不及防地从他紧抿的唇瓣缝隙里溢出。
那声音细微模糊,却像一点火星,烫得我指尖微微一顿。
他瞬间惊觉,立刻死死咬住了下唇,苍白的脸上泛起奇异的潮红,连耳廓都迅速染成了艳丽的胭脂色。
原本紧攥油纸包而用力泛白的手指,此刻指关节也染上了红晕。
那双方才因惊恐而瞪大的眼眸,此刻低垂着,水雾缭绕,视线慌乱地避开了脚下正进行的一切,只盯着自己绞紧在腿上的手指,眼睫毛颤动得如同暴风中振翅的蝶翼。
那一声短促的、带着奇异尾音的轻哼,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我心底漾开一圈莫名的漩涡,混合着酸涩、无奈和某种更深沉的情绪。
指下温玉般的脚掌在冰凉的棉布擦拭下微微颤抖着,带着一种不设防的脆弱和全然的交付。
最终,污迹退去,那双玉足在我的掌心和布巾下恢复了光洁。
我放下棉布,从怀里取出另一块柔软的干布,将他微凉的足部轻轻包裹、吸干残余的水汽。冰冷的触感彻底散去,只余下被摩擦后微微泛红、在暮色中透着珍珠般柔和光泽的皮肤。
做完这一切,我将那双重新恢复光洁、泛着微醺粉色的双足小心翼翼地从凳子上移到铺着薄毯的干净软垫上。
他的脚尖接触到软垫温暖干爽的绒毛,本能地往里蜷了蜷,如同受惊的蚌壳闭合起柔嫩的软肉。
他依旧低着头,紧紧抱着那包蜜饯,脸颊上的红晕如同燃烧的晚霞,一路漫延到纤细优美的脖颈深处。
那紧抿的唇瓣微微颤抖着,一丝羞赧混合着更深沉的依赖,在他低垂的眼睫下汹涌暗流。
空气中弥漫着新米清冽的谷香、油桶的木塞气味、蜜饯甜腻的诱惑,以及他周身尚未散尽的汗湿暖馥。
而那双刚刚被洗净、安放在软垫上的玉足,如同这场无声风暴过后被擦拭干净、奉还原位的祭器,冰冷又滚烫,成为了横亘在我们之间一道沉默却界限分明的印记。
棉布拭去的污迹虽已消失,但他心头因我那短暂的离去而撞出的裂痕,却如同瓷器修补过的金线,醒目地烙在暮色渐深的庭院里。
暮色完全沉落,窗棂外浮动着几点疏星。
廊下点燃了防风的羊角灯,暖橙色的光晕将堂屋与厨房间的半道门框涂抹成模糊的边界。
灶膛里的松柴噼啪作响,跳跃的火舌舔舐着黝黑的釜底,暖融融的热气混杂着食物的丰腴香气,如暖浪般拍打着灶间墙壁。
他就坐在离灶膛不远的小杌子上。
一盏小油灯搁在旁边的矮柜上,光晕仅仅描摹出他膝头那方小小的天地,和他低垂凝注的脸庞轮廓。
那件仓促披上的月白寝衣已经褪下,换了一身簇新的、柔软如云的藕色细棉便服,宽大的袖口柔顺地垂落,露出一小截被他精心擦拭过的、如今已光洁无瑕的手腕,肤如凝脂。
先前惊惶时凌乱披散的长发,此刻松松挽在脑后,露出一段白皙圆润的颈项。
他没有再伸手碰我,只那样安静地坐着。
双手在灯晕下规矩地平放在并拢的双膝上,指尖无意识地捻动着袖口细腻的滚边。
那双脚,已套上了厚实温暖的软布袜和棉鞋,安分地垂落在杌子旁干净的青砖地上。
目光,却是一刻也不曾偏移。
牢牢地、沉甸甸地、粘稠如蜜胶地,附着在我背后。
他能看到我肩背线条在火光映衬下起伏的劲阔轮廓,看到靛蓝猎装的粗糙布纹被汗水微微浸透的深色痕迹,看到我抡动沉重铁锅时,小臂筋腱在薄薄皮肤下贲张如磐石。
灶膛的火光跳跃着,将他眼底的倒影也点燃,明明灭灭。
每一次翻炒掀起的灼热气浪扑到他面前,他都像感受不到那炙热,只贪婪地呼吸着混杂其中的、我劳作的气息——山林跋涉的尘土气、铁锅沾油后的烟火气、还有我自己身上被灶火烘烤出的、如熟透麦子般的浑厚体气。
他看得那么专注,连眼睫都忘了眨动。
仿佛只需这样看着,便能将这流动的身影一寸寸拓印下来,刻进神魂最深处,如同永不褪色的壁画。
空气中弥漫开糖醋汁煸炒姜蒜的辛香焦甜、云腿油脂被热锅逼出的浓烈脂香、还有鱼腥草嫩芽蒸腾出的清冽药气。
这每一种气味,在舌尖炸开前,都先被他的目光贪婪地尝过一遍,化作一股股更浓郁的甜浆,注入他心田龟裂的土地。
油锅里滋啦一声爆响!滚热的沸油裹挟着几粒葱花猛地炸开!
他毫无防备,身体下意识地、极其细微地瑟缩了一下!那瞬间绷紧的肩线清晰可见。
但随即,那短暂的惊惧便被更深浓的餍足替代。
他看清了爆响的来源——那是我将嫩滑的山鸡肉片倒入滚油的刹那——那声音代表着美味生成的第一步。
他的舌尖竟下意识地轻轻舔过唇瓣内侧,仿佛已在想象那鲜嫩滑爽的口感。
嘴角,在明明灭灭的光影里,克制不住地、缓缓地向上弯起。
不再是清晨倚窗观景时的雍容浅笑,亦非午后在堂屋中那带着算计的温婉,而是一种纯粹到毫无保留的、被甘醇糖蜜完全浸泡透的、心满意足的笑意!
那笑意如同投入他眼波的石子,一层层晕开涟漪,漫过眼尾,染红了脸颊,最终沉淀在唇边,饱满得如同熟透的浆果,带着被彻底安抚后、确信无疑的甜蜜。
那双玉色的手,终于不再无措地捻弄袖口,而是悄悄移到了微微鼓起的小腹上,轻柔地、有一下没一下地按揉着,像是里面已经盛满了丰盛滚烫的餍足。
锅里咕嘟咕嘟。
粘稠的褐色糖醋酱汁在山鸡肉片上快乐地翻滚、收汁,油亮的色泽在灶火映照下诱人至极。最后一把碧绿的葱花撒落,如同给这幅香气四溢的画卷点上最鲜亮的翠意。
我端起厚重滚烫的铁锅,稳稳地转过身。
一转身,便撞入那双被灶火和油灯暖得几乎融化的眼瞳里!
暖橙的光晕温柔地包裹着他。
藕色衣料柔软地勾勒出如今稍显丰腴柔和的肩颈线条,脸颊上甜滋滋的笑意尚未褪去,只随着我的注视而加深了弧度。
他安然地坐着,像一株栖息在温暖港湾里的藤蔓,被充足的光热滋养得枝叶舒展,连指尖都透着安逸的暖意。
所有的惊涛骇浪,所有的恐惧失依,都在食物升腾的暖香和我坚实的背影存在感中,烟消云散。
厨房里跳跃的光影、蒸腾的热气、刀俎的声响、油脂的滋啦……组成一曲杂乱又滚烫的安魂曲,将他动荡不安的灵魂彻底熨帖。
这方灶火融融的天地,再次成为只为他存在的、最安稳的巢。
而他的眼神,清澈透亮地倒映着我端着滚烫菜肴的身影,如同信徒虔诚仰望能降下福音的神祇。
那双环抱自己小腹的手掌所传递的热度,仿佛已渗过衣物,直达心窝最深处的隐秘角落,在那里燃起一簇永不熄灭的、名为“唯一”和“归属”的幽蓝火焰。
甜腻的气息已不再是食物的表象,而是彻底溶解在了流淌的血液里,滋养着他整个存在,使他确信——这世间所有的浓情,皆浓缩于眼前这方寸炉火,融于一人背影。
暖橙的灯火在青瓷碗碟边缘跳跃,将一桌丰腴油润的菜肴涂抹上诱人的琥珀光泽。
清蒸鱼腹腴肉肥厚,被热油淋过的表面绽出细密亮润的纹路;糖醋肉片吸足了浓稠的酱汁,在灯光下折射出赤褐宝石般的暗红光泽;鲜笋煨的火腿汤,乳白的浓汤面上浮着一层晶亮油花,不断逸散出荤香与山林清气的缠叠气息。
碗底焖得软糯的白米饭,每一粒都吸饱了香浓的油水汤汁,透着饱满的玉色。
父君坐在我对面,那张被灯火映得格外温润柔美的脸上,一层浅浅的胭脂色尚未褪尽。先前厨房里那被暖意和确信浸泡透的笑容沉淀下来,化作唇角一丝更甜更软的弧度。
他捧起了面前那碗蒸腾着热气的汤羹,白玉般的手指握着青瓷勺柄,姿态优雅得如同把玩稀世美玉。
他吃得极慢,每一次抬手,每一次垂首,都带着被精心滋养后流露出的某种刻意的、却异常赏心悦目的从容。
勺子轻轻滑入浓白粘稠的汤中,舀起一小片裹着油花和汤汁的翠绿嫩笋,再小心地吹几口气,才缓缓送入口中。
唇瓣轻启,贝齿微露,含住那勺浸润着精华的珍馐,细细地、无声地咀嚼。
那专注的神情,像是在进行一场虔诚的仪式,一场回馈这场精心饲养的献祭。
他的食量其实早已远胜当年在破草屋中挣扎求生之时。
我长久以来近乎偏执的喂养,早已在他那副曾被熬成枯枝败叶的骨架上,堆叠起温软丰腴的肌理。那藕色细棉便服下微微鼓起的小腹弧度,就是最明确的印记。
然而此刻,他还是比平日吃得更慢一些,每一口似乎都用了更多些的心力去研磨,去吞咽。
我知道。
他的心玲珑剔透如同最精巧的琉璃,如何会不明白我眼底深处那份永不餍足的、希望他再圆润一分、再健康一寸的执念?
他甚至能尝出我每一次看向他腕骨是否依旧太过伶仃时的微不可察的焦虑;能嗅到我审视他锁骨线条是否足够丰腴绵软时,那被饭菜香气掩盖的迫切。
所以他慢下来,只为将那几片笋、那几片肉、那几勺汤……吞咽得更加彻底。
他喝汤的节奏舒缓得像一首小调。
每一次喉结的上下滚动,都刻意牵引着我的目光。
汤羹入口时,他微微眯起眼睛,长睫低垂,那丰润的唇瓣沾染了晶亮的油光,如同初绽的桃花瓣沾染了晨露,无端端生出一种被美味驯化的柔软媚态。
而当勺子稍稍离唇,便仿佛不经意般,让舌尖轻快地扫过下唇,将那点油润水光尽数抿去。那动作极快,带着一点孩童般的纯然天真,却又奇异地魅惑着投食者的目光——仿佛在无声宣告:你喂我的珍馐,我已尽享,不曾浪费分毫。
碗中的汤汁终于见了底。
几片嫩笋最后一点影子沉没在白色碗壁上。
他放下瓷勺,在碗沿发出极其轻微的脆响。他轻轻舒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食物的暖香。
那只方才捧汤碗的手,轻轻覆在了自己微微鼓起的小腹上。
隔着柔软细腻的藕色衣料,我能看到他圆润的手指指腹在那稍显圆隆的部位,用一种极其克制的力道,极轻极缓地打着圈按揉。
动作轻缓,带着一种慵懒的满足感,更像是在安抚一件价值连城的易碎珍品。
那张脸低垂着,专注在自己的手指和小腹之间,眉宇间不见丝毫勉强或不适,反而流泻出一种近乎幸福和纵容的暖意。
他甚至微微向后放松了脊背,让身体更深地陷入柔软宽大的扶手椅中,仿佛正用心感受着那刚刚添入体内的“沉重”分量在腹中安然沉降。
那姿态,像是在温柔地拥抱我赋予他的这份甜蜜负荷。
随即,他抬起眼,眸光穿过桌上的杯碟油光,清澈透亮地望向我。
眼瞳里映着跃动的灯火,也映着我凝视他的身影。
他唇角微弯,那笑容如同饱蘸了蜜糖的花朵,缓缓绽开。带着一点刻意的、被喂养得极其妥帖后的娇气,混合着一丝了然的、狡黠的、成功平息了我心底焦虑的得意。
瞧,我又多进益了少许。
只为你能心安。
“饱了。”
他终于轻启唇,声音被食物的暖香浸润得微沙而甜软,带着饱食后特有的慵懒黏腻,仿佛每一个字都拖着稠密的糖丝。
“有点沉…”
那声音轻轻地砸在灯光流转的桌面上,却如同最沉重的铅块,砸进了我凝视着他腹部按揉动作的目光深处。
一种混杂着无上成就感和更深沉窒息感的洪流瞬间淹没了感官。
他吃得如此用心,如此克制又如此努力地展现这份“饱足”,甚至不惜用身体最敏感部位那微妙隆起的线条,无声地向我描绘、确认我心中那份执念的落实——他正被我精心温养着,朝着那不知尽头的、只存在于我妄想中的“极致”不断靠近。
他甘愿成为这座精美的容器,承载我所有喂养的狂热。
我伸手,探过尚弥散着食物热气的桌面,带着一种近乎是触碰神像般的小心翼翼,接过了他面前那只刚刚被彻底掏空汤羹的白瓷碗。
指尖触及碗沿的微热,触碰到他残留的气息。
指尖擦过碗沿的瞬间,我仿佛又一次触摸到他腹中那些正被缓慢汲取的食粮的温度,仿佛感受到它们正被他温热的血肉一点点融化、吸纳,成为构筑他丰腴血肉的基石。
这些来自林莽山野、经由我手烹调的精华,最终都将化为他身体的一部分,化为那道无形而坚韧的美丽镣铐上,又一圈温软滚烫的枷锁。
灯光跳跃。
他依旧安然地靠坐在宽大的扶手椅中,那双被我洗净、套着厚实温暖棉袜的双足安分地踩在踏脚的软垫上。
他一手轻轻搭在小腹上,另一手拈起帕子,姿态优雅地拭过唇角并不存在的油渍。
那目光始终缠绕着我,如同春藤眷恋着赖以攀附的高墙,带着全然的餍足和深深的、几近病态的缠绕。
那只空了的青瓷汤碗落在我的掌心里,温热的,沉甸甸的,如同他腹中被甜蜜填满的负担,也如同落在我灵魂深处、另一重更加粘稠坚固的封印。
碗壁残留的微腻触感,清晰得如同附骨之蛆,无声地勒紧了我每一次试图挣脱的呼吸。
这无声的喂养游戏,终究在灯火阑珊的尽头,变成了彼此都甘之如饴的永恒囚牢。
碗空了,而那道将他锁在此处、用温养和宠爱砌成的樊笼,却只在一呼一吸间,又被重重叠叠的、甜蜜的、名为“父君多吃了一勺汤”的锁链缠得更牢更深,深入我每一次跳动的脉搏。
厨房里的暖意与喧嚣渐渐被清冷的空气所取代。
水汽氤氲的铜盆里,碗碟在清水中沉浮碰撞,发出沉闷而规律的磕碰声。
我卷起衣袖,臂膀肌肉在水流的冲刷和刷碗布的摩擦下绷出清晰的线条。
灶膛的余烬仍散发着令人昏昏欲睡的红光,偶尔一声轻微的“噼啪”。
父君并未像从前那样紧盯着我的背影,而是披上了厚软的棉袍,蜷坐在离灶膛更近些的扶手椅中。
灯影落在他的眉宇间,先前因惊惶失措而紧绷的线条已全然舒展,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食物彻底温暖、蒸腾出的柔软与慵懒。
他偶尔挪动一下身体,轻轻揉捏着胃脘处圆润流畅的隆起弧度。
每一次按揉,动作都极其缓慢,带着种心满意足、甚至品鉴把玩的意味,像是在检视一件由我精雕细琢而成的、完美的艺术品。
那被油光浸润过的唇瓣在灯影下微微抿着,上翘的弧度温软得如同初春消融的雪水。
我清洗着最后一块厚重的陶釜内壁,厚实的陶壁残留着肉汤凝结的油脂,刷布反复刮擦发出“刺啦”的声响。
水流溅落在石台上,汇成细小溪流淌入盆底。
“父君”
我的声音在水流的背景音里响起,刻意放得平稳,裹着一层轻软的温和,仿佛只是一次寻常的闲谈
“我这几日,需得去隔壁柳叶村一趟。”
水流声似乎顿了一下。
我能感受到那道一直轻暖地拂过我后背的目光,悄然凝实了几分。
椅中人细微的挪动声也停了下来。
没有恐慌。
没有骤然拔高的惊喘。
空气安静得只剩下灶火余烬的低语和流水冲刷的哗啦。
“那边靠山的坡地…”
我继续说着,手下动作未停,用力刮掉釜沿最后一点凝结的油块
“闹熊瞎子,糟蹋了好些庄稼,还伤了村里的牲口。村长托人带了话,想请我过去一趟。”
刷洗干净的陶釜被哐当一声放入旁边盛着清水的木桶里,水花溅起。
我用湿布擦了擦手,转过身看向他。
他就坐在那里,橙黄的暖光笼罩着他整个侧面。
棉袍柔软的布料被他随意地拢着,因侧身的姿势,微微显露出胸腹处被我长久精心饲养所塑造的、饱满而流畅的曲线轮廓。
脸颊上还带着饱食后特有的红晕,在光线下晕染开健康的暖色。
他没有说话,只是微微侧着头,视线安静地落在我脸上。
那双曾经极易被恐慌淹没的眸子,此刻沉淀着一种奇异的安详。
那安详并非木然,更像一种已然扎根到骨髓深处的、确信不疑的坦然。
他指尖轻轻捻动着棉袍的柔软下摆,细微的摩擦声如同虫鸣。
我走到他身前的矮凳坐下,从矮几上提起温在小暖炉上的青花瓷壶,往他手边杯子里注入半杯温热的、消食的山楂茯苓饮。
深红色的液体在杯中轻荡。
“来回路上总归要几天”
我放下壶,声音压低,如同在诉说一个温和的秘密
“村子里有热心的,陈家婶子家的夫郎,王木匠家的老小,平日里关系都好。我喊他们轮流过来陪你说说话,看看书,或是只安静守着这院子也好。”
我看着他的眼睛,里面没有任何要崩断的征兆,只有一片被暖意烘透的柔光
“省得你一个人在家闷着,也免了我牵挂。”
我伸手,替他整了整肩上微微滑落的棉袍领口。
指尖不经意蹭过他丰润的下颌线,触感温软如同沾了露水的暖玉。
他的眼睫随着我的触碰轻轻眨动了一下,身体却并未躲闪,反而微微向我手掌的方向凑近了些许,像是贪恋这点熟悉的接触。
他的目光在我脸上缓缓巡梭,像羽毛轻轻拂过每一寸。
嘴角那抹被食物和暖意浸软的弧度始终未落,甚至还加深了一点。
终于,他轻轻“嗯”了一声。
那声音低微,带着一点被暖意蒸得微微沙哑的慵懒鼻音,却无比清晰地落在这氤氲着食物余香的静谧里。
他点了头。
动作幅度极小,像怕惊扰了什么安稳的梦境。
但我看见了。
那轻轻颔首的瞬间,像是对我那“不让他一个人在家”提议的默许。
不再有恐慌的风暴,不再有歇斯底里的桎梏绳索,只剩下一片温顺流淌的暖河。
然而,这层流淌的暖意之下,并非全然的毫无波澜。
在那双被灯火映得格外清澈柔和的眼眸深处,我窥见了一丝极细、极淡的隐痕。
那不是恐惧的闪电,更像深潭深处因远处风动而悄然荡开的、一道模糊不清的褶皱——担忧。
一种早已刻入骨血、化为本能的忧虑。
担忧那未曾亲见的山林深处的黑暗,担忧那潜伏在沟壑间的巨大熊影,担忧那锋利无情的雪亮箭矢……
担忧一切可能将他的“昭儿”从他视界之中短暂剥离的危险存在。
但这担忧,被一种更强大、更固若金汤的力量紧紧包裹着。
那力量,源于我过去无数个日夜毫不吝惜、倾注而下的骨血滋养,源于那被我亲手以血汗浇灌而日益丰腴圆润的身躯,源于我们之间那经由岁月熔炼、早已密不可分、如同烙印彼此骨髓深处的唯一和永恒。
这份“唯一”的确信,如同坚不可摧的城垣,将一切狂风骤雨般的忧虑都挡在了遥远的地平线之外。
因此,他无需嘶喊,不必挽留,甚至无须落泪。
只需这样轻轻点头,温顺安坐,乖巧得像一只被主人喂饱了、安心蜷卧于暖炉旁的慵懒猫咪。
他甚至再次伸出手,指尖摸索着探上我的手腕内侧脉搏处最细嫩的那片皮肉。
那微微冰凉的触感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轻颤。
我反手轻轻握住了那几根微凉的手指,用掌心覆盖住那轻微的颤抖。
他的手指在我掌中安静下来,带着一种终于寻到锚点的安稳。
“顶多三日”
我的指腹摩挲着他被我喂得圆润饱满、指腹绵软的指尖
“那头畜生算不得老练,带足干粮火油,速去速回。”
每一句话都掷地有声,是给他吃的定心丸,亦是给自己的诺言。
他再次“嗯”了一声,声音更轻软了些,带着彻底松弛下来的困倦。
身体微微前倾,额头抵在我温热的手背上。
暖炉里最后的一点点炭火“噼啪”一声细响,彻底熄灭,只余一片寂静的暖意包裹着这寂静的角落。
他放心,因为他已被我温养得太好,好到足以相信这场短暂的别离,不过是命运长河里一颗投入深潭、只漾起些微涟漪的小石子,绝不会撼动那早已深种于骨血之中的、名为“唯一”的磐石巨锚。
他的担忧如影随形,而我精心构筑的这份安稳,亦早已成了彼此血肉交融中、永不褪色的坚固堡垒。
灯影暗沉,他温热的额头轻抵着我的手背,呼吸悠长安稳。
那轻微的、被我掌温焐热的颤抖,也终于彻底平息,锁在了彼此沉缓的脉搏里。
晨曦的冷冽青灰色还未完全从青砖院墙上褪去。空气里弥漫着草木被夜露打湿的清苦气息。我背上行囊的手停顿了一下。
行囊鼓胀沉重,塞满了够三天的干粮、火油、盐和给兽夹淬火的硝石粉。
一股浓烈到刺鼻的血腥气和烟熏味从包袱皮里渗出来,那是特意带上、用作陷阱诱饵的生鲜野兔内脏。
我推开院门。
清晨的薄雾还未散尽,村落安静得能听见露水滴落草叶的“啪嗒”声。
几户人家的屋顶升起炊烟的细线,是准备早饭了。
我没有走进任何一户院子,只在几家的矮篱笆外停下,压着嗓子呼唤主人的名字。
“陈婶子家的?……”
“王阿爹?……”
很快,木门“吱呀”推开。
陈木匠家的老幺王夫郎正拿着木瓢准备给院里新栽的韭菜苗浇水,闻声快步跑过来,冻得微红的手在粗布围裙上擦了擦。隔壁的王裁缝正对着光亮穿针引线,闻声也放下活计,戴着顶褪色蓝布头巾就掀开了屋帘。
几位平日里熟络、且家中男夫素来热心的身影,三三两两聚在了我家还算宽敞的院门外头。
清晨寒气重,他们哈着白气,搓着手,不解又关切地看向背着大包、整装待发的我。
我解下肩头那个散发浓烈腥臊味和烟熏气的包袱卷,动作利落地往院门口平整的石墩上一放。
粗布包袱皮打开的一角,立刻露出了里面被捆扎得结实的、色泽深红的腱子肉块、切得方方正正、油浸浸冒着冷光的厚腻脂肪板油,还有几只肥硕、风干得恰到好处的腊山鸡和野兔!上好的皮子覆在上头,边缘处透出鲜红肉色的诱人色泽。
肉的油脂味、熏腊独有的异香,伴随着浓重腥气在清冽的空气中猛地弥漫开,刺激着清晨本就不甚敏感的嗅觉。
“云家的,你这是……?”
“进山?”
王夫郎的眼睛立刻盯住了那堆鲜亮的肉脂和皮子,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
“嗯,柳叶村那边有事,托我去收拾那头闹腾的熊瞎子。”
我把包袱皮彻底摊开,露出里面实实在在、足够几家人过冬的份量
“顶多三天。”
我的手指过那堆丰厚、还带着山野生猛气息的“谢礼”,目光投向院门之内那个紧闭的西厢房门扉。窗扇后面,影影绰绰。
“烦请几位叔伯”
声音低沉,带着托付千斤重担的沉稳
“这几天得空了,多往我这儿跑两趟。”
我没说具体的“陪”,只用了更模糊也更有余地、不那么扎眼的“跑两趟”。
“家里…只我父君一个。”
视线再次扫过那些泛着生冷油脂反光的肉块和皮子
“就当他是个闷葫芦,不爱说话。劳烦你们陪他坐坐,看看书,烧点热水,听听院子里声儿,让他知道外面有人就行。免得他一个人在家心慌。”
我顿了顿,语气加重了几分
“夜里劳烦格外留心,门替我多闩一道。”
话到末尾,目光沉沉地落在那几位或年轻或年长的男夫脸上。
清晨的微光勾勒出他们眼中毫不掩饰的惊讶、随即升起的了然、以及面对如此丰厚报酬时本能的兴奋。
王夫郎最先反应过来,脸上绽开朴实的笑:“哎哟,李家少当家的你这也太客气了!这点小事还值当你备上这些!”
他搓着手,看着那堆肉,眼睛都亮了几分
“放心放心!你父君我们谁不知道?顶顶安静斯文的!你尽管去!我们几个轮着来,保管把时辰给你掐得准准的!保准不让您父君一个人在屋里闷着!院门夜里准闩结实喽!”
旁边年长些的王裁缝也笑着点头,稳重些:“李当家的,这十里八乡的,谁不说你家仁义?年年吃您家的肉,这点忙还不是该当的?您只管去忙那头要紧的事,家里头我们照看着,错不了!准把您爹君看得好好的!”
其他几位也纷纷笑着应和。
我看了一眼依旧沉寂的西厢房门窗。
无需再多言。
我对着几位邻里拱了拱手,算是最大的感谢。旋即背起行囊,迈步穿过院门,走向晨曦里还未完全亮透的村道。
沉重的脚步声踏在湿冷的碎石小路上,沙沙作响。
就在我即将绕过院墙拐角、消失在众人视野前的一瞬,我侧了侧头。
余光精准地扫向那扇紧闭的西厢房木窗。
窗纸微透晨光。
半开的窗扇缝隙里,依稀嵌着一张苍白的脸。
是父君。
他不知何时醒的,或者根本未曾睡熟。
此时,整个人如同精工细作的玉偶般,被一件厚实的银狐皮滚边锦裘裹着,严严实实。
只露出那张在狐毛簇拥下更显得剔透脆弱的脸庞。
他安静地站在那里,身体微微倚靠着窗框。
脸上没有泪痕,没有惊惶,更无半分前夜里那般歇斯底里的征兆。
只有一种被晨光映得近乎透明的清冷白和一种更深沉的静谧,那双眸子乌黑沉静,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潭,隔着清冷的晨雾和院中那群围着肉食叽喳议论的热闹身影,牢牢地钉在我正欲离去的背影之上。
目光之沉,仿佛要在我身上生生刻出印痕。
仅仅一瞥。
我脚下未停。
那扇窗里的人影也纹丝未动。
一个沉默地离开。
一个沉默地目送。
如同早已凝固在这晨光薄雾中的、一幅不言自明的画卷。
我的承诺和他被温养确认的“唯一”,如同一层无形的、包裹住他的坚韧茧衣,让这短暂的分离,只剩下沉甸甸的、不需言明的忧虑,在彼此默然的凝望里无声流淌。
晨光彻底熔化了青砖墙角的薄霜。
院子里逐渐活泛起来。
陈木匠家的王夫郎来得最早,带着满簸箕要剥的嫩黄豆荚,熟门熟路地在西厢廊下找了个避风又能晒着日头的角落坐下。
矮凳摆开,小竹匾里嫩绿的豆子渐渐堆起。接着是王家那位年长的王裁缝,腋下夹着一卷靛蓝细布,提着小马扎,挨着王夫郎坐下,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细密的针脚开始在布面上蜿蜒。
不多时,另外两家相熟的男夫也来了,提着新采的野菜,搬了小杌子凑过来,帮忙摘拣那些带着清晨泥土湿润气味的绿叶菜。
一时之间,这冷清了许久的庭院,被细碎的剥豆声、嚓嚓的剪菜声、和低低的谈笑声填满了。
阳光慷慨地洒落,晒暖了青石板地面,也晒暖了人声带来的生机。
父君倚在离他们稍远一些的圈椅里。
椅子里铺了厚软的狐裘垫子,银白色的狐毛在光线下泛着柔和的光晕。
他身上只罩了件家常的竹青色素缎长衫,比昨晚那件更轻薄些,衬得面色愈发温润,像是被暖玉煨透了颜色。
乌黑的长发松松挽着,几缕碎发温柔地垂在耳侧。膝上摊着一本薄薄的《东川游记》,纸页带着古旧的微黄。
他并不参与她们的热闹,只是安安静静地坐着。
阳光落在他微垂的眼睫上,在眼睑下方投下两弯浅淡的扇影。指尖偶尔捻起书页一角,翻过一页。
那姿态闲适又疏离,如同一幅被精心裱糊在热闹背景里的仕女图卷。
然而,每当邻里的说笑声稍高,或是话题偶然地、自然地飘到他的方向,他便会微微抬起眼帘。
眼波流转间,如同春风拂过初融的冰湖,荡漾开一片恰到好处的温软笑意。
若王夫郎夸一句“老爷子看的书都是古董呢?”,他便弯着唇角轻应一声:“前人旧事,随意翻翻解闷罢了。”
嗓音温和清润,听不出丝毫被侵扰的不悦。
若是王裁缝问一句“窗台上那盆水仙养得可真精神,可有什么诀窍?”,他眸光便柔柔投向那盆青玉蒜头似的植物,含笑摇头:“是孩子们弄来的,晒太阳,勤换水便是,也不精贵。”
那笑容温驯而妥帖,每一次都精准地落在他人话语的末尾,不多不少,如同工笔画师点染的一抹淡粉。
他极力配合着这份我为他细心构筑的“有人相伴”的场景,尽力不让任何一丝微小的尴尬或冷场发生。
指尖悄然摩挲着书脊光滑的硬壳边缘,将心头所有的空旷与疏离都紧紧压在那波澜不惊的笑意之下。
话题如同跳跃在林间的松鼠,一会儿蹿到冬储的腌菜该放多少盐,一会儿跳向邻村嫁女的排场。
豆子壳堆在簸箕边缘像一座小山,翠绿的菜叶码在竹筐里,像堆砌的翡翠。
“说起来……”
王夫郎捻起一颗饱满浑圆的嫩豆子,抬头望了望对面王裁缝,又转向另一边择菜的年轻夫郎,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让廊下的安宁听得清楚
“云家昭姐儿可真是咱这十里八乡顶出挑的!瞧瞧这院子,这本事!年轻,有力气,家底又厚实,哎哟,这样的女子郎,打着灯笼也难寻啊!”
他说着,忍不住又朝我父君这边瞟了一眼,笑意更深
“老爷子,您说是不是?您的好福气哟!”
这话像一粒投入水面的石子。
廊下剥豆的手停了停。
嚓嚓剪菜根的声音也顿了一顿。
连王裁缝穿针的动作都微不可察地滞了半拍。
几双眼睛,或直率或含蓄,都悄悄地、齐刷刷地汇聚到了圈椅中那个温润如竹的身影上。
父君翻书的指尖,在这一瞬间,定住了。
纸页被指尖按住的地方,无声地塌陷下去一个微不可察的小坑,如同被冰雹砸落的嫩叶。
阳光透过书页薄薄的边缘,照着他按住书页的那一小节指尖,原本泛着玉色的肌肤,骤然失了血色,显出一种近乎透明的冷白。
但仅仅是一瞬。
那根停滞的指关节极其细微地蜷缩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地松开。
指腹依旧温软,力道极轻,将那被压得微微卷曲的纸页抚平。
细微的褶皱无声消失在泛黄的古纸纹理之中。
他缓缓抬起了头。
面上所有被阳光烘透的暖融笑意未曾褪去一丝一毫!
唇角弯起的弧度甚至恰到好处地加深了半分,如同精心计算过的上扬角度。
那双眼眸迎着众人聚拢过来的目光,清澈见底,如映山溪,里面没有丝毫慌乱、不悦,反而荡漾着一种近乎深沉的、包容的温软。
“说的是呢”
他开口了,声音轻柔得如同春蚕吐丝,甚至带着一丝令人心安的、为晚辈骄傲的羞赧
“昭儿这孩子,从小就能干懂事,这些年……辛苦她了。”
他微微侧了侧脸,仿佛在追忆,那玉白的颈侧线条在阳光下温润流畅
“也该……是成家立室的年纪了。”
他甚至微微欠了欠身,目光扫过王夫郎、王裁缝,语气带着几分推心置腹般的真诚温和,却又巧妙地避开了任何具体的人选
“这娶夫郎,是人生大事。样貌门第在其次,性子温和娴静,能体贴人意,才是正经。”
他顿了顿,眼波温软地拂过每一个人,如同慈和的长辈最中肯的叮咛
“要找个合衬的人,相敬相亲一辈子才好。急不得的,总要她自己瞧得顺眼喜欢才是正理。”
他话音落下,廊下的气氛仿佛才重新流淌起来。
王夫郎一拍大腿,像是终于找到了共鸣点
“听听!听听老爷子这话!在理!昭姐儿那本事眼力,还能错了?准能找个顶顶好的!您老到时候只管等着含饴弄孙,享清福!”
众人皆笑,七嘴八舌地附和起来。
父君安坐圈椅,面上始终噙着那抹无可挑剔的温婉笑意。
他甚至还抬手,捻起矮几上那碟早就放在手边的、油纸包里的蜜渍山楂。
红艳艳的山楂果裹着晶亮的蜜色糖霜,被两根如玉的指轻轻拈起。
他姿态优雅地送入口中,牙齿轻轻咬破酸甜的表皮。
就在这时。
廊下王裁缝似乎猛地想起什么,拍了下额头:“嗐,瞧我这记性!差点忘了!”
他放下针线篮子,几步走到庭院角落放着簸箕的地方。
那簸箕里装着的是村里几户给的回礼——多半是些家里腌的咸菜、新晒的干蘑菇。
他从最底下翻出一个用新鲜蒲草叶子仔细包好的东西,递向圈椅中的父君。
“老爷子,这是昨晚猎户家周娘子今早天没亮送来的。”
王裁缝语带感激:“说是沾着露水、刚在后山捡着的好东西!他家母君昨儿下了个套子,套了只不大不小的鹿子。今早收拾出来,特意挑了条顶好的、带板筋的鹿腿肉,让送过来给您尝尝鲜!说是谢谢您家昭姐儿时常关照她们孤儿寡母的!”
那草叶包裹散发出一股极其新鲜的、带着野性血气与草木汁液混合的味道。
蒲草叶缝隙间,隐约可见深红色肌肉纹理细密的鲜肉,在阳光下微微反着光。
午后的阳光透过屋檐斜斜切割下来,将他半边身子晒得暖融融。
院内的阳光流淌如蜜。
蒲草叶包裹的鹿肉被优雅地接过了。
父君温润的指尖轻轻一点,那份厚重的谢意便由侍立的短工恭敬捧走。
他面上的笑容,被午后的暖阳浸润得愈发柔和舒朗,如同铺洒在静谧湖面的鎏金光晕。
眼波温软地拂过递礼的王裁缝,又暖洋洋地扫过廊下每一张含笑的脸庞。
“周家娘子有心了”
他的声音清润如玉磬相击,流淌着真切的暖意
“昭儿能帮衬些邻里,是她的本分,倒让大家伙儿费心惦记着了。”
他微微颔首,颈侧的线条在阳光下温润流畅,透出一种被时光和生活共同滋养出的沉稳安详。
谈笑间,他指尖轻移,如抚过琴弦般,掀开了手边矮几上那只细白瓷雕缠枝莲果盒的顶盖。
盖子掀开,浓郁得化不开的甜香瞬间扑满庭院!琥珀杏脯、晶亮山楂、雪白剔透的雪片糕,乖巧地躺在盒内,谷物焦香裹着桂花的冷韵缠绕在蜜糖的芬芳里,霸道而诱人。
“都尝尝”
父君含笑拈起一片轻颤薄透的雪片糕,率先递给王夫郎,眉梢眼角皆是温煦的暖意
“自家做的,胜在真材实料,甜得紧,吃着解闷儿。”
那姿态大方从容,如同分享家藏珍果的主人翁。
甜味是稀罕物,这浓香顷刻点燃了气氛。小小的惊呼和赞叹如春日新芽般此起彼伏。
点心被争相品尝,脆裂的咬声、细碎的咀嚼混合着融融笑语,暖意如蒸腾的温泉般将廊下浸润。
父君自己也捻起一小片,送入口中,眯起眼,任那纯粹的甜意在舌尖绽放。
他看着眼前这一派由他牵动、因他而生的欢闹景象,一种奇异而微温的妥帖感,如同新酿的米酒,悄然在心尖漫溢开来。
原来,喧嚣有时,也可以是这般……安暖的陪伴?
原来他精心构筑的围墙之外,并非只有窥探与侵占,也有这般带着烟火气的、质朴真诚的关切?
这感觉很陌生,却不坏。
他安静坐着,品着蜜饯,应和着乡邻的闲聊。
看着短工小子搬走了邻里相赠的腊獐腿肉——那是心意,而非冒犯。
看着众人带来的干蘑野菜被整齐归置——是分享,而非打扰。
日光斜移,那点初时的生疏与保留,仿佛也被这暖洋洋的午后晒得渐渐融化了。
点心见底,笑谈渐歇。
王夫郎等人开始收拾带来的工具杂物,告别的声嗓里带着满足。
“老爷子,时辰不早,得烧饭去啦!”
“您宽心,明日还来陪您说话解闷!”
“云家丫头本事大着哩,那熊瞎子在她手里翻不出花样,三天准回!您甭惦记!”
父君盈盈起身,送了几步至院门,眉目舒展,笑容温软如春水初融:“辛苦几位了,慢走。”
那笑容,如院角那株被精心浇灌、花期正盛的牡丹,舒展而坦荡,再无半分之前的刻意与堤防。
他看着她们的身影消失在巷口,是真实的感念,而非客套的敷衍。
院门轻合。
方才洋溢的笑语声被轻轻拢在了门外。
院子里,骤然回归了静谧。
但这静,已非先前的荒寂空旷。
阳光依然慷慨地泼洒在青石板上,暖意融融。
几片枯叶在微风中打着旋儿,落地无声。廊下矮凳、石墩、小杌子都空了,青石地上零星散落着几片黄绿的豆荚壳,几点碧绿的野菜茎。
父君的目光,温煦地扫过这片承载了半日喧闹的角落。
他看见了王夫郎坐过的空矮凳旁那几片嫩豆荚壳,看见了王裁缝石墩边遗落的一小截靛蓝色棉线头,看见了其他位置洒落的翠嫩细茎。这些细碎的痕迹,不再像是需要被立即清除的污点异类。
它们仿佛是方才那场热络相聚遗落的、带着温度的信物,无声诉说着一段被分享的温暖时光。
那份温热,似乎还滞留在空气里,与他自身长久以来被我倾注的、深沉厚重的爱意,奇异地缠绕着、交融着,如同春风催生了河岸的新柳。
他唇角那抹因送客而残留的笑意,非但没有沉寂,反而在脸侧阳光下愈发自然舒缓地漾开,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层层温软的涟漪。
一种微醺的、混杂着淡淡疲倦的巨大安心感,如同暖流般包裹着他。
这安心,源于邻里的真诚关切,更源于——对我那份永不转移、如同磐石般厚重的爱的无限确信!
他缓缓走到矮几旁。
那只细白瓷缠枝莲果盒敞开着,内里空空如也,只余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蜜尾调。
午后的阳光恰好落在盒底的釉面上,映出一片宁静通透的雪白光晕。
他伸出白皙温润的手。
指节依旧优雅,却不再紧绷如弦。指尖轻柔地抚过盒盖内侧,触到一点自己沾上去的、被体温微热融化的细小糖霜颗粒。
他眼中没有丝毫异色,只轻轻低笑一声,微不可闻,像风拂过新叶。
那声笑里,带着几分类似孩童恶作剧得逞后的小小自嘲。
随即,他极温柔地将那精美盖子合上。
“咔哒”。
一声极轻的锁扣咬合。
像是为这份共享的甜蜜时光,画上了一个圆满休止符。
庭院复归宁静。
但那宁静之下,分明流淌着被阳光、笑语与真情共同烘热的新鲜暖意。
父君独立廊下,藕色细棉衫包裹的身姿丰腴而挺拔,被夕阳镀上一层温暖柔和的金边。他微微侧首,望向那扇合拢的院门。
院门外,隐约还有邻里的笑语声渐行渐远。
夕照洒在他唇边,那抹温软笑意不仅未曾消退,反而在眉梢眼底沉淀下来,化为一种更深邃、更坚实的宁静与安适。
那份曾深植于骨血中的疯狂独占,正在被另一种更开阔、更坚韧的暖潮缓慢而温柔地浸润、重塑,如同春藤缠绕着老树,汲取着彼此的生命力,在共同支撑的天地间,缠绕向更健康的共生枝桠。风动叶落,暖阳无声。
寒雾吞噬了最后一丝残阳。
浓重的铅云仿佛沉沉压在千仞绝壁的峰顶,连风都像被冻僵般凝滞在肃杀的空气里。这已是大山深处。
脚下的积雪深可没膝,每一步拔足,都伴着冻土下冰层细微的“喀嚓”碎裂声,像是无数潜藏的恶意在低语。
铁靴沉重的踏陷每一次都深及小腿骨。入骨的湿寒顺着兽皮靴筒的缝隙钻进来,啃噬着几乎失去知觉的小腿。
这里是熊瞎子的领地。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腥臊气。那是腐烂的兽骨、干涸的血块和被冻土暂时锁住的、巨大野兽排泄物堆积发酵后产生的恶息。它像一条黏腻冰冷的蛇,缠绕着我的每一次呼吸,直钻脑髓。耳边只有自己粗重的喘息声,在寂静得令人窒息的雪谷里,如同惊雷。
我伏在一块背风的凸出黑色岩石后。
岩石上覆盖着厚厚的冰雪,刺骨的寒意透过紧贴岩石的靛蓝猎装狠狠扎进骨头缝里。
手中,那把饮过无数兽血的反曲铁胎弓早已被冻得像块生铁,虎口传来的麻木甚至盖过了它本身的沉重。肩头沉重的皮囊里,浸透了特殊腥苦药汁的几支棱形毒箭安静地蛰伏。
箭头三棱,刃口幽蓝如淬过冰河寒水的毒牙。
感官被拉到极致,每一个毛孔都在捕捉着雪雾中任何可疑的声响与波动。
然而视野所及,唯有一片混沌的灰白。风雪割在脸上如刀,睫毛早已结满冰霜,每一次眨眼,都像是碎冰在眼皮上摩擦。
我紧抿着嘴唇,不让一丝热气从唇缝间溢出,心中却有一团火焰在燃烧,驱赶着无处不在的冰寒。
这火焰,只指向远在百里之外的那座青砖小院。
父君该起床了。
晨光是否已吝啬地透过了新糊的窗纸?
陈家婶子家的夫郎,怕是已提着热乎乎的蒸饼和甜粥,叩响了院门。
那带着山里人憨厚热气的笑容,会不会冲淡院里残留的清冷?
王裁缝是不是又捧了新描的画样来与他闲话?他会翻开哪本书?
是那本被我翻了无数遍、边缘磨得发亮的《东川游记》,还是前几日新淘来的那卷绣花图谱?
父君嘴角那抹安静温软的笑,如今可已褪去了曾经挥之不去的惶惑,是否变得像春溪融雪般清澈而踏实?
纷杂的念头如同沸腾的水泡,在极度危险的寂静和刺骨冰寒中翻滚灼烫。
每一次呼吸带出的白汽里,都仿佛能嗅到他房中常年温着的药香——那是我用最好的老参、最嫩的黄精、混了山泉精心熬煮出来的气息,是长久以来温养他枯败身躯的暖流……如今闻不到它,竟连这冰渊雪谷的肺腑都冻得生疼。
不知父君晨间可有乖乖加餐?
昨夜送来的那条新鲜鹿腿肉,厨房的短工张妈应是炖好了浓白滚烫的汤……
父君的手指捻过书页,触感是否依旧温润?
被养得微腴的小腹隔着衣料按揉时,那满足的弧度……掌心传来的暖意……是否足以抵抗这铺天盖地的酷寒?
……父君……
名字在喉咙深处无声滚过,带着血腥的铁锈味和被冰封的渴盼。
牵挂像无形的枷锁,沉重的缠在肩上,却又成了刺骨寒风里唯一支撑着血脉不致冻结的暖流。
这滚烫的念头反而让我沉静下来,冰寒似乎也退开几分。
时间在死寂中被拉得无限漫长。
就在紧绷的神经几近冻木的刹那——
呼哧……呼哧……
一阵沉重到震得胸腔共鸣的喘息声,从左侧陡峭的山坳断崖缝隙后传来!像破旧风箱在拉扯,带着粘稠的涎液搅动声!
来了!
几乎在声音传来的同时,我整个人如同捕猎前的豹子般无声绷紧!原本就收缩到极致的瞳孔猛地盯死那山坳转角!
枯黄的灌木枝毫无征兆地猛烈摇晃起来,沉重的蹄爪踏碎冻结地面的声响如同重锤砸落!
紧接着,一个庞大得令人窒息的轮廓,如同一座移动的黑色山岳,猛地从断崖后挤了出来!
熊瞎子!
高耸的肩峰几乎抵到一棵半枯云杉的枝杈!粗壮的脖颈上堆叠着厚腻的脂肪,粘满了雪屑与干涸泥浆!全身覆盖着粗硬如钢针、油光发亮的黑毛,在稀薄的天光下泛着死亡深渊般的幽泽!那双本该凶残狡黠的眼睛,此刻却浑浊肿胀,布满肮脏的血丝!最骇人的是它的左肩胛骨!那里显然受过极沉重的旧伤,骨骼诡异的塌陷扭曲,肌肉大片挛缩纠结在创口上,如同附着了一坨溃烂的、蠕动的暗红活物!
这旧伤让它痛苦,也让它加倍凶暴!它巨大的头颅低垂着,如同拖着巨锚的破船,粗短的前肢比后肢更加雄壮,此刻焦躁地用厚大漆黑的熊掌反复扒拉着面前冻结的岩块,鼻翼粗野地翕动喷吐着滚滚白气。
那浑浊的眼睛在狭窄的眼缝里骨碌乱转,每一次转动都伴随着一股浓烈数倍、令人窒息的腥膻恶臭直冲而来!
雪沫和腐朽的气息裹挟着它,如同一座移动的腐肉地狱!
它没发现我!正低头暴躁地嗅闻着雪地上一摊被冰雪半掩的、某种小型兽类的内脏残骸!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嗜血低吼。
机会!
身体在本能驱使下已悄无声息地弓起,脚尖深深陷入雪泥稳住重心。
冻僵的手指异常灵活地滑向箭囊!冰寒刺骨的箭杆入手!拉弓!反曲铁胎弓那坚硬得如同千年古木的弓臂发出低沉到几乎不可闻的、令人牙酸的压迫呻吟!臂膀肌肉如同生铁绞索骤然绷紧!每一个骨节都在摩擦尖叫!
肩头的旧伤——多年前为猎一张完整的黑狐皮摔下深涧留下的隐痛,此刻被强弓拉满的巨力猛地撕扯开,如同滚沸的铁水灌入骨缝!心脏在剧痛与极限拉力的双重挤压下疯狂撞向胸腔!眼前瞬间金星炸裂!
咻——!
淬毒的棱箭撕裂冻结的空气,如同死神的勾吻,带着低沉的破空厉啸,直取巨熊塌陷旧伤下那层相对薄弱的皮肉!
吼——!!!
箭簇入肉的闷响与巨熊毁天灭地的痛嚎几乎同时在死寂山谷中炸开!
那箭精准无比!几乎尽根没入它左肩塌陷骨骼与纠结肌肉下的脆弱血肉!蓝汪汪的棱形箭头切断了重要的肌腱!
中了!足以致命的伤!
但剧痛并未让它立刻倒下!反让它瞬间暴怒发狂!那双浑浊的、嗜血的眼睛,猛地抬起!那双眼睛——不!那双凝聚了荒野最原始凶暴意志的血窟窿,如同两盏炸开的、燃烧着地狱之火的油灯,瞬息之间,死死锁定了我藏身的巨石!
吼——!!!
撕裂肺腑的咆哮如同山崩!巨大的声浪裹挟着腥臭的粘液冲击波狠狠撞上岩石!我甚至感觉到岩石微微的震颤!整个山谷在回响!
它放弃了那摊腐肉!庞大的身躯爆发出与其体型毫不匹配的恐怖速度!受伤的左前肢拖在雪地上,留下一条长长的、喷洒着滚烫污血的痕迹!但那剩下三肢支撑奔跑带来的冲击力,足以踏碎冻结的土层!轰轰轰!雪尘如浪翻卷!那庞大如同攻城锤的黑色身躯挟着毁天灭地的威势,卷起狂风雪浪,直扑而来!距离在狂暴的冲锋下急速缩短!血盆大口中森白尖锐的獠牙如同死神的铡刀,扑面而来令人作呕的腥膻恶臭瞬间盖过了一切!
根本来不及思索!更来不及射出第二箭!巨熊已经像一座倾倒的山峰,狠狠砸到了岩石上方!
腥风扑面!碎雪和石块劈头盖脸砸下!电光石火间!我拼尽全力将手中沉重的铁胎弓狠狠向侧上方一甩!同时足下猛蹬岩石侧壁!身体借着蹬踏的反作用力向后下方急滚!
轰隆——!!!
巨石剧震!巨熊覆满粗硬油亮黑毛的硕大熊掌带着千钧之力狠狠拍在刚才我藏身的岩石顶端!石屑混着冰渣四溅迸飞!如同被投石车正面命中!
身体在冰冷的雪坡上疯狂翻滚!天旋地转!破碎的冰棱石屑割开猎装和皮肉!耳边是巨熊在崖顶暴怒的咆哮和岩石被它疯狂抓挠、敲击发出的震耳欲聋的恐怖声响!
必须稳住!
翻滚中眼角余光瞥见左下方那片被厚雪掩盖的乱石堆!
念头一起,翻滚的身体在冲势稍缓的瞬间猛地蜷缩抱头!借着下坡重力加速度的裹挟!不顾一切地向那片嶙峋的乱石滩扎去!
身体如同出膛的炮弹,狠狠砸进雪窝石隙!
噗!
沉闷的撞击声。
眼前一黑,喉头腥甜。
肋骨不知道断了几根,左臂剧痛瞬间麻木!是磕在锋利的岩棱上了!整个左肩如同被重锤砸碎!冰冷的雪屑猛地灌入口鼻!
巨大的冲击几乎将我摔散架,却也成功卸掉了部分冲力!
头顶暴怒的咆哮声并未停止!显然巨熊发现了我的轨迹!石屑雪块哗啦啦地从我头顶滚落!
它要下来了!
忍着浑身骨裂般的剧痛,肺部因巨大撞击而痉挛!我猛地从雪窝里抬起头!眼前是巨熊攀在岩石边缘、因剧痛和愤怒而扭曲狰狞的头颅!那浑浊的血眼死死锁定着下方雪窝中的我!前肢塌陷处流出的污血如同小溪染红了石壁积雪!但那巨大的痛苦反而点燃了它摧毁一切的狂暴意志!它正试图用那完好的右前肢和两条强健后腿,攀爬翻越崖壁,向下方扑来!
距离太近了!毒药的效果远未达到麻痹心脏的程度!
生与死就在一息之间!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所有疼痛!被撞击麻木的左手几乎不听使唤!右手却以超乎想象的速度和力量闪电般探向腰侧——那里,紧贴着身体绑着的一柄厚重腰刀!牛皮缠绕的刀柄早已被体温和冷汗浸透!
噗——!!
腰刀出鞘的呜咽被巨熊沉重的攀爬摩擦声掩盖!
刀身并不长,不过小臂,乌黑的沉铁打造,前宽后窄,单面开刃,刃口呈微妙的弧度向上掠起,寒光在雪雾中一闪即逝!这并非沙场劈砍的利刃,而是为贴近巨兽、撬碎骨节、剜取心头精血而打造的贴身恶兽!
巨熊那覆盖着粗硬黑毛的巨大头颅已在视线中不断放大!巨大的血盆口中喷出的腥膻热气几乎喷在脸上!那粗壮覆盖着厚腻脂肪、油光黑亮的颈项,如同巨大的黑色石柱,正暴露在下方那锋利弯弧刀口的正前方!颈项下,是那因愤怒喘息而剧烈搏动的血脉!
刀锋的弧光映在它的血眼深处!
就是现在!!!
腰背因剧痛而扭曲成一种诡异的角度!身体如同压缩到极限的弹簧猛地向上弹起!仅靠尚算完好的右腿和腰腹的力量支撑!同时,右手那柄沉重锋利的腰刀!灌注了全身最后爆发出的、源自于骨髓深处求生意念、更夹杂着无尽焦灼和念想的决死之力!由下而上!倾尽所有!
噗嗤——!!!
刀刃深深切进了那巨大颈项相对柔软的侧面!位置精准!角度刁钻!冰冷的钢铁毫无阻碍地撕裂了坚韧的厚皮、割开了强健的肌腱!深深嵌入粗壮的血管!
嘶——!!!
腥臭滚烫的污血!如同决堤的山洪!混合着破碎的脂肪泡沫!如同开闸的熔岩瀑布!带着野兽刺耳尖锐的嘶吼!滚烫地、粘稠地、劈头盖脸地喷溅而出!
视野瞬间被一片刺目的红黑覆盖!滚烫的兽血带着浓郁的腥咸瞬间堵住了口鼻!耳朵里只剩下巨兽垂死前恐怖的嘶吼和血液在颈动脉崩裂后发出的“嘶嘶”喷涌声!
巨大的、山岳般的身影在崖壁边缘猛地僵住!那只抓向我的巨掌在空中剧烈抽搐!庞大的躯体失去了所有支撑力量!污浊的血眼瞬间凝固!只剩下纯粹的空洞和冰冷!
它喉咙里发出一连串咕噜咕噜的、如同破风箱漏气般不甘的声响。
庞大的身躯无法控制地向一侧歪倒,然后像一座被抽去根基的黑色雪山,裹挟着喷溅的污血和碎雪冰渣,轰隆隆地沿着陡峭的岩壁,沉重地、不可阻挡地向下翻滚、砸落!
巨大的冲击力砸进下方的雪窝和乱石堆中!激起漫天雪沫!
腥热的兽血在我脸上凝固、滑落,像滚烫的泪。
天地间只剩下自己粗重得如同破风箱的喘息。
左肩剧痛清晰起来,是骨头断裂的锐痛,每一次呼吸都牵扯出刀割般的撕裂感。
我拖着几乎散架的身体,靠着冰冷的岩石,缓缓滑坐在地。
目光穿过弥漫着浓重血腥气和雪沫的混沌空间,落在脚下那片被污血浸染、又被翻卷的落雪迅速覆盖的深红色上。
那熊瞎子扭曲的巨大尸体在不远处,渐渐被飘落的雪花勾勒出僵硬的轮廓。
赢了。
紧绷的弓弦彻底松垮。浑身力气仿佛被瞬间抽空,连抬起手指都觉得费劲。
冰冷的汗水混着血浆粘腻地糊在脸上、脖颈上,钻进猎装的缝隙,带来一阵阵恶寒。但比起这彻骨的冰冷和剧痛,更强烈的是……
父君。
那双温软如春水、此刻应安然注视书本的眼眸,毫无征兆地浮现在被血污模糊的视界中。
不再是担忧,而是一种刻骨铭心的思念骤然决堤!几乎要将这劫后余生的空洞瞬间淹没!
他是否安坐在暖烘烘的炕上?桌上是否摆着我临行前塞给张妈的那罐桂花蜜?她家夫郎有没有把那盒掺了核桃仁的雪片糕带去?那甜味,是否能冲淡他微微蹙起时眉宇间那点几乎看不见的阴霾?
药,晨间的参汤,午后的驱寒姜茶,他可都按时喝了?他揉着微鼓小腹时那满足的轻叹,可还在耳畔?
窗外的冬阳,是否像他如今眼中温软的笑意,正安静地洒在他的侧脸?
远方的青砖小院里,灶膛火光跃动的景象如同虚幻的暖色剪影,在眼前晃动。
他抚过书页时指尖那熟悉的、微温如玉的触感,仿佛穿透了冰雪和硝烟,轻轻印在了我冰冷刺痛的掌心。
他……可曾在一瞬间,心头涌起与我此刻同样的牵挂?
思念如同雪崩后的新雪,一层层覆盖了激战后的疲惫与劫后余生的冷寂,沉甸甸地压在心口,滚烫得几乎窒息。
在这千里冰封、尸骸狼藉的绝域,唯有那座暖意氤氲的庭园和他安然阅读的身影,才是这片死寂冰原上唯一鲜活动人的光源。
冰冷破碎的身体靠住岩石,眼前是猎猎风中飘落的雪花,还有那头庞大可怖的猎物遗骸。
我张了张口,冻裂的嘴唇无声翕动,腥甜的血锈味混着浓烈的思恋,堵在喉咙深处,凝成一个滚烫到无法吐出的名字:
“……父……君……”
雪沫夹杂着细小的冰晶,从铅灰色的天穹里无声飘落,渐渐覆住深红腥臭的滩涂。
每一次吸气,肺腑间都似有无数细小的冰刀在搅动,扯动着断裂的肋骨,激出大团破碎的白雾。
滚烫的喘息在冰冷的空气里凝固成霜,扑在脸上,黏腻而沉重。左侧肩窝深层的骨裂剧痛如同烧红的烙铁,每一次微弱的移动都足以碾碎神经,连呼吸的起伏都成了酷刑。
整个右臂也因那最后的搏命一刀脱力而沉重麻痹,如同灌满了冰冷的铅水。
冰冷和血腥粘腻交织。
我靠着冰冷的岩石,剧烈地喘息,汗水和血水粘住额角,又被寒风冻成一缕缕锋利的冰棱。
每一次肺叶的扩张都引发肩骨深处凄厉的尖叫,视野边缘昏暗浮动。
那头倒毙的巨大死兽,尸体渐渐被薄雪勾勒出僵硬诡异的轮廓,凝固的血液在雪地上散开深沉的暗红色,像泼洒在地狱入口的墨。
不能久留。
夜风会带来嗜血的鬣狗和狡猾的豺狼。
更危险的是,血腥气味会引来它可能存在的伴侣或其他猛兽。
心口的跳动沉重而缓慢。
父君倚窗凝望的画面再一次狠狠撞进意识深处。
那份温软安宁,是我此刻唯一能汲取的力量源泉。
牙关紧咬。
左肩的锐痛几乎击溃意志。
用尚可活动的右臂,一点点撑起几乎散架的身躯,倚着石壁站起。
寒冷像巨蟒缠紧全身。血痂凝在伤口上,每一次撕扯都带来新的锐痛,如同钝刀在骨头上磨锯。
撕开里衬最干净的棉布条,绕向血肉模糊的左肩胛。
缠紧!用牙齿和右手配合,死死勒住,用剧痛止血!布条勒紧皮肉的瞬间,眼前一片雪白。喉咙里滚过压抑的闷哼,如同困兽。
解开腰间坚韧的牛皮捆绳——这是狩猎必备的长索,坚韧无比。拖着被剧痛撕裂的身体,艰难挪向那具令人望之生畏的熊尸。
腥风扑鼻,血污在雪地上蔓延成诡异的图画。绳索绕过巨熊粗壮但僵硬的脖颈。
勒紧绳扣!
用全身重量坠住绳索,如同拖拽倾倒的山石,绳扣终于死死咬进它被厚厚污血浸透的粗硬颈毛!
另一端牢牢套在自己尚且完好的右肩窝。沉重的绳索压陷了皮肉,冰寒直接透骨而入。
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夹杂着血腥冲入肺腑,激起一阵撕心裂肺的剧咳。
喉咙深处翻涌出血腥气,又被死死咽下。
用力!
左腿蹬地!
右肩承载着千钧重负,猛力向前一挣!
轰…喀啦啦…
庞大的兽躯在冰雪覆盖的硬土层上被拖动了寸许!
积雪碎裂,冰棱飞溅!绳索深陷肉中,肩骨仿佛被瞬间压扁!
身体因为巨大的对抗力而猛烈摇晃,左肩的伤如同遭遇重锤,眼前阵阵发黑,金星狂舞!断骨在皮肉下发出不堪重负的摩擦呻吟!
稳住!
不能停!
每一寸的拖行,都是凭借意志与剧痛的惨烈搏杀。
足下蹬踏着冰冷的厚雪与碎石,深一脚,浅一脚。每一步拔出陷落的脚步,都像是从粘稠的地狱里奋力挣扎而出。
绳索拉紧,如同刀锋切入右肩的筋肉,冰寒混合着摩擦的灼痛啃噬着神经。
山道崎岖,积雪深厚。陡坡处,沉重的死兽如同陷入泥沼。
身体绷紧如同拉到极限的弓弦!
双脚死死钉入雪下的冻土!
右腿上的肌肉线条贲张到要撕裂猎装!
喉咙里滚出无声的嘶吼!
一步!又一步!
巨大的惯性在缓坡上更加沉重。稍有控制不足,沉重的尸体便带着排山倒海之势撞向自己!我猛地侧身闪避,身体失衡重重砸向旁边覆雪的岩石!尖锐的冰石棱角撞在肋下旧伤处,又是一阵难以言喻的窒息剧痛!雪粉扑了一头一脸!只能伏在雪地上粗重喘息,喷出的白气瞬间染上淡淡的粉色。
喘息稍定。
咬碎舌尖的疼痛换来一丝清醒。
继续拖行!
漫长的雪道仿佛永无尽头。天光越来越昏暗,暮色如同浸了墨的海水,一点点吞噬仅存的光线。
寒风如同淬了冰的利刃,刮擦着裸露的脸颊和脖颈。汗水浸透内里衣服,黏在背上,风一吹便是刺骨的寒。
三天。
第三天。
脚下的路似乎熟悉了些。
远处群山轮廓渐显,依稀能看到山脚下那片熟悉的、被薄雪覆盖的村落。
青砖小院的轮廓在愈发黯淡的光线里,一点点清晰起来。
最后一段下坡。
沉重的兽尸在冰雪坡道上滑行得更快!必须用尽全身力气控制绳索,绷紧的身体如同磐石般压坠!双脚在冰雪上犁开深深的沟壑!
终于!
沉重的力道蓦地一轻。
砰!
巨熊庞大的尸体,像失去操控的重物,轰然砸在院门外的硬实冻土地上,激起一阵雪尘。
力气在瞬间被彻底抽空。
支撑着绳索的右臂猛地一松,沉重的绳索从肩上滑落。
身体失去平衡,踉跄着向前栽去。
视线在昏沉的暮色里剧烈摇晃。
左肩断裂处的剧痛如同尖刀贯入,眼前骤然一黑!
只感觉到坚硬的冻土地面的冰冷触感猛地砸向半边身子!
模糊扭曲的视界里,院门仿佛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从里面猛地撞开!
一个包裹着厚重毛皮的身影冲破门内的黑暗与暖光,如同离弦的箭矢,瞬间撕裂了冰冷窒息的暮色!
“昭儿——!”
那声音带着被恐惧碾碎的尖利变调,撕心裂肺!
几乎同时,一股带着药草余香和温暖体温的劲风扑到面前!厚实柔软的狐裘像温暖的巨浪,瞬间将我摔落在地的、被冰雪和血污浸透的冰冷身躯卷裹住!
温热!
一种久违的、几乎被遗忘的、足以融化灵魂的温热!混杂着他身上那种被精心温养出的、令人心安的暖馥体香,如同暖流轰然注入冰封的四肢百骸!
他被巨大冲击力撞得站立不稳,整个人几乎是扑倒在地,用身体作为最温暖的屏障将我严实包裹!那双臂膀如同藤蔓般从厚厚的裘衣下伸出,紧紧环抱住我的脖颈和腰背!力道之大,仿佛要将我勒断揉碎,嵌入他的骨肉之中!
冰冷的、带着泪水的脸重重贴上了我被血污和冰霜覆盖的、僵硬麻木的颈侧皮肤!
滚烫!
瞬间的烫意像火焰燎过!
混乱破碎的哭泣嘶喊喷在耳蜗深处,带着巨大的颤抖和后怕
“回来了……回来了!我的昭儿……回来了……”
颤抖的手指疯狂地抚摸着我被冰棱割裂的脸颊,摸索着我被冰霜冻住、凝结着血痂的眉峰和下颌,如同确认一件失而复得却又破损不堪的稀世珍宝!
粗糙温暖的手指急切地拂去我眼睫上凝结的冰霜,温热的呼吸带着泪水的咸腥扑在冻得麻木的脸颊上。
每一次指尖的触碰,都像是在唤醒一具被冻僵在寒冰深处的躯体。
那份包裹周身的温软和颤抖的滚烫泪滴,是地狱边缘唯一救赎的光。
“没事了……昭儿不怕……不怕……”
他语无伦次地哽咽着,用温热的脸颊紧紧贴住我冰冷刺骨的额角,反复确认着我的呼吸和心跳
“父君在这里……暖着你……都暖着你……我们回家……现在、马上就回家!”滚烫的泪水混着衣襟的暖意渗入冻透的皮肉。
他整个人似乎都在燃烧,要将我身上所有的严寒彻底驱散吞噬!
就在这时,院子里几盏昏暗的风灯猛地亮起!暖黄的光晕刺破浓重的暮色。
短工小子惊呼着跑近:“东家!老爷子!”
几张惊惶、关切又敬畏的面孔在灯光下晃动——是那些被请来看顾的男夫。
陈木匠家的那位夫郎反应最快,手里还端着一只巨大的、热气腾腾的粗陶海碗,显然是正送出来给守候门前的父君的。
“快!搭把手!扶起来!进屋!”
几人慌忙拥上。
有人试图帮忙将他与我分开。
那双死死箍着我脖颈的手臂瞬间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如同铁箍般死死焊住!
“帮我一起将昭儿抬进屋里!”他的声音骤然拔高,带着一种母兽护犊般的尖利和痛苦!
“去弄热水!热酒!最烫的!”
他的目光回到我的脸上,所有的凌厉都在瞬间化为令人心碎的柔软,语调嘶哑却紧贴着我的耳廓,几乎是含在血肉里的低语
“昭儿乖,忍一忍……我们进屋……父君抱你起来……”
他用尽全力撑起身体,双手紧紧卡在我的腋下,试图用自己那被温养得丰腴却远非强壮的身体,将我这比她高出许多、又被厚重湿冷冬装裹得沉重无比的身躯从冰冷的地面上拔起来!厚软的狐裘摩擦着冻硬的猎装。
短工小子连忙招呼其他人小心托举着力有不逮的我。
好几双手终于协力,将我离地架起。
身体悬空的瞬间,所有被剧痛和寒冷压制的知觉猛然回笼!断裂的肋骨如同无数钢针狠狠扎穿肺腑!左肩的剧痛排山倒海般冲垮最后的堤坝!眼前最后的景象是院门上摇晃的风灯在视界里疯狂旋转,然后——
一片漆黑彻底吞噬了意识。
深沉的黑暗缓缓褪去。
意识像沉在深海的溺水者挣扎着浮向水面。每一次微弱的喘息都牵扯着肺腑深处锐利如刀割的痛楚,仿佛胸腔里嵌满了碎裂的冰棱。左肩窝的位置不再是冰冷的麻木,而是化为一片持续灼烧的火狱,每一次心跳都像是重锤擂击着火狱的边际,闷痛感震荡全身。
鼻息间浓郁得化不开的药膏辛涩气息和血肉溃伤特有的甜腥锈气交织着,沉甸甸地压在每一次虚弱的呼吸里。
眼皮沉重得如同压着千钧铅块,每一次尝试掀开都耗尽气力。终于,一条狭窄的、微弱得如同萤火的光芒缝隙,艰难地透进视野。
火光摇曳。近在咫尺。
一盏青瓷小油灯放在床边矮几上,火焰如同风中残烛,跳跃着,将昏暗的暖光吝啬地洒满了这方寸之地。
光线勾勒出一个近在毫厘、因极度疲倦和忧惧而显得无比朦胧的身影轮廓。
父君。
他……不是坐在床边。而是侧卧在我躺卧的床榻外侧。
身上穿着他最家常的那件藕荷色细棉寝衣,衣料柔软的褶皱在暖黄的光线下如水波流淌,勾勒出肩颈处丰腴圆润的弧度。
厚实的锦被严严实实地盖住了我们两个人。我冰冷的、依旧裹着厚重绷带的身体被温暖柔软的能量包裹着,密不透风。
他竟……几乎是整个人贴靠着我,用他那被精心温养多年、骨肉匀停丰软的身体作暖炉,严丝合缝地将热量渡向我这具几乎冻透的冰壳!
我的左臂,连同那断骨被包扎固定而肿痛异常的肩膀,被他一条温热的、肌理柔软却极具韧性的手臂环绕着、轻柔又稳固地拢在他温软的腰腹处。
他的手掌并没有施加太多力气,更像是一种小心的托护,避免我在昏沉中无意识地翻身压到伤处,掌心的暖意隔着细棉寝衣一点点熨帖着绷带下冰冷的痛处。
他侧卧着,面庞距离我的下颌不过寸许,只要再近半分,他的气息便能拂上我的唇。
那光晕恰好笼罩着他的脸。
原本被温养得玉一般莹润、泛着健康妃色的脸颊上,此刻却是一片触目惊心的、被极度哀恸和长久哭泣灼烧出的青白灰败!下眼睑肿胀得如同熟透的桃子,眼周肌肤被生生揉搓磨砺过一般浮着一层厚厚的、近乎透亮的嫣红!纤长浓密的鸦黑长睫还挂着未干涸的泪痕,微微湿黏地簇簇垂下,在眼下投下两弯沉重的、仿佛被泪水浸泡过的阴翳。
那双曾被我以珍宝般珍视的眼眸紧紧阖着,眼角湿漉漉的,仿佛才刚刚停止了泪水的奔涌,陷入深沉却无法安宁的噩梦里。
苍白干裂的下唇上,依稀可见几道被牙齿反复咬啮后留下的深重印痕。
他睡得极不安稳。
胸腔随着呼吸极其细微地起伏着,那细微的震颤隔着薄薄的寝衣清晰地传递到我被他抱拥的手臂上。
每一次微弱的气息吐纳都带着细微的、压抑的哽噎颤音,像一只受尽惊吓的幼兽在梦中发出的无助低鸣。
眉心蹙着一道细细的、深刻的沟壑,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紧紧勒住,哪怕在睡梦里也无法舒展。
他的一条腿也无声无息地挪上来。同样被温养得丰腴圆润、肌肤光滑如玉的右腿,隔着柔软的锦被和我的衣料,压在了我的左腿上。
那温热的重量和坚实的暖意,如同另一块精心安放的暖炉,精准地封锁住我之前在冰天雪地里被寒气侵蚀最重的肢体。
那份暖意,带着他血脉深处跳动的力量感,源源不断、不容拒绝地渗透进来。
沉沉的黑暗里,意识在疼痛与温暖交织的漩涡中浮沉。
鼻尖萦绕着他身上特有的、混合着药草淡香与被阳光晒透的棉布皂角气息的暖馥体息,还有……浓重的泪痕被体温烘干后残留的、淡淡的咸涩味。
那是他为我流的泪,如烙印般刻在冰冷的空气里。
身体的剧痛似乎被这无微不至的暖流和紧贴着心跳的震颤悄然抚慰了一丝。
干裂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几下,却只能吐出一口混着药气和血腥的微烫浊气。
虚汗浸湿了里衣,冰凉地黏在后背,又被褥下滚烫的熨帖驱散。
就在这意识模糊的边缘。
身旁那具紧贴着的温软躯体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他的长睫剧烈地、如同振翅欲飞的蝶翅般颤抖起来!
紧贴着我手臂的腰腹瞬间绷紧!
那双肿胀紧闭的眼皮猛地掀开!
眼睫上细小的、凝结的水珠被颤动甩落!
一片幽深、布满惊人血丝的通红眼眸倏地睁开!如同陡然点燃的焦炭,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惊魂未定,死死地、牢牢地聚焦在了近在咫尺的、我的脸上!
“昭……昭儿?!”
那声音撕裂般干涩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梦魇初醒的茫然惊惶。
眼瞳骤然紧缩!仿佛直到此刻才终于确认眼前这幅景象的真实!旋即,那汹涌的红潮之下,所有的惊惧和悲恸如同熔岩喷发!滚烫的湿意瞬间重新盈满眼眶!
那环绕在我腰间和拢在我伤臂上的温软手臂猛地收紧!
比昏迷前院门口那次决绝的拥抱更用力、更深、更绝望!
仿佛要将我整个人狠狠揉碎,融入他温热的骨血!那份力量,来源于确认我残存生息的狂喜,更来源于那盘踞在恐惧深渊里挥之不去的巨大后怕!
身体被这股突然爆发的、带着巨大情感力量的收束猛地箍紧!
左肩断裂处剧痛排山倒海!肋骨下的锐刺感瞬间飙升!一声压抑不住的、被剧痛碾碎的闷哼冲破了干涸的喉咙!
“呃……”我的眉宇猛地拧紧,全身的肌肉因骤然加剧的痛苦而僵硬绷直!
“父君!别……别乱动!”
他如同被我的痛哼狠狠烫到!嗓音带着哭腔
“昭儿!对…对不起!”
父君手臂上的巨力瞬间撤去大半!但并非松开,而是转化为一种战栗而极其轻柔的支撑!他整个人如同惊弓之鸟,慌乱地抬起身,上半身撑悬在我身体上方。
厚软的锦被从他肩头滑落,藕荷色的寝衣领口散乱微开,露出一小截雪白圆润的肩颈,上面布满被恐惧熬出的、细密的冷汗。
那双爬满红丝的眼睛里,惊痛与心疼剧烈交战。他颤抖得如同风中落叶的手,极其小心、无比笨拙地落在我被绷带层层包裹、肿硬如岩的左肩上方,想碰又不敢触碰,只能在离伤口寸许的空气里徒劳地抓握。
他的目光死死锁定着我因剧痛而扭曲的眉眼,视线如同最脆弱纤细的丝线,被痛苦揪扯得几乎崩断。
“昭儿,是不是很疼?”
他嘶声问,声音抖得不成调,每一个字都像从被砂纸磨砺过的喉管里硬挤出来的血沫
“昭儿,父君……好怕……”
话音未落,温热的液体已再也无法承载重量,大颗大颗的、晶亮滚烫的泪珠失控地砸落下来。
如同断了线的珠串,带着咸涩和绝望的重量,一颗接一颗重重砸在我紧蹙的眉心、因痛楚而紧绷的唇角,还有散落在耳边枕头上的碎发上。
“不能…昭儿…不能…!”
他语无伦次地哽咽着,仿佛有无数滚烫的利刃在胸腔里搅动
“没有你…父君…父君怎么活?”
那破碎的呜咽和滚烫的泪水,如同具有某种奇异的力量。
并非缓解了皮肉的痛楚,而是更深地刺入了灵魂。那沉甸甸的、灼热的重量,压得心头一片滚烫的窒息。
就在这混乱和剧痛的缝隙里,一条温热柔软的、带着馨香的手臂不知何时,已悄悄蛇一般缠绕上我的颈项。
带着泪水的脸颊,也紧跟着依偎上来。
这一次,并非狂风骤雨般的撞击。
而是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极致小心和无限依恋的姿态。
如同初生的小鹿终于找到伤痕累累归巢的母亲。
他将自己被泪水濡湿滚烫的脸颊,轻轻地、轻轻地贴在我汗湿冰凉的颈窝皮肤上。
小心翼翼,避开了所有可能存在的伤痕边缘。
如同搁置最珍贵的、易碎的琉璃。
鼻尖微凉地抵在我的耳廓旁。
温热的、混着泪水气息的呼吸,轻轻拂过我僵硬的耳后皮肤,带着细微的、吸鼻子的抽噎。
那双刚刚失控收紧的手,此刻化作了最柔韧的枝蔓,将我受伤的肩膀和僵冷的身体温柔却坚定不移地环抱、包裹、吸附在他温软馨香的怀抱里。
好似下定决心一般喃喃自语,声音哽咽
“昭儿,暖不暖?”
“昭儿乖,不怕不怕,父君在这儿”
“昭儿,如若你不在了,父君也不会独活……”
他的声音闷闷地从埋在我颈窝的位置传来,嘶哑破碎的声线被柔软的肌肤和衣料吸收大半,化作贴骨的呢喃
“昭儿,冷坏了吧?暖不暖和?父君在这里……一直……一直抱着你……暖着……”
那紧贴的温软身躯确实暖得惊人。
每一寸触碰,都在冰冷痛楚的地狱里点起一小片暖灯。
肌肤相亲的温暖,泪水的滚烫,和他剧烈心跳震荡出的生命力,如同三股暖流交织着,一点点凿开那盘踞在骨髓里的阴寒壁垒。
痛楚依旧深刻,如同烙印。
但这份滚烫的依偎和那在耳边响起的、带着哭腔的、执着的温存碎语,却成了无边黑暗里唯一牵引的力量。
我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抬起未受重伤的右臂。
骨节像是生锈的铁器,每一次移动都伴随着滞涩的摩擦感。
冰凉粗糙、覆着薄茧的指尖,终于在无尽的虚软中,颤抖着、无比滞重地,触碰到了他紧贴着我颈窝的、那因长久哭泣和冰冷恐惧而显得格外瘦削伶仃的脊背轮廓。
那方寸的温热,和指尖下的细微战栗,像无声的回响。
“……暖……”
一声沙哑不堪,几乎被所有痛楚和倦怠碾碎成粉末的单音节,从干涸撕裂的唇缝里艰难地溢了出来。
缠绕在颈项的手臂瞬间收得更紧了!几乎要将自己完全嵌进我的骨缝里!
枕在我肩颈处的脸轻轻蹭动着。
一声再也无法压抑的、如同小兽般的泣音,被死死含在紧贴我皮肉的血脉深处。
泪水在温热的颈窝里无声地流淌开去,将那份令人心碎的暖意,晕染得更深更透,烙印在每一次搏动的心跳上。
夜还漫长,窗格外的风声如同野鬼的呜咽,唯有这紧紧相贴的、如同同命连枝的两具躯体,在黑暗中分享着痛楚、泪水和微弱的暖意,艰难地对抗着屋外无边无际的寒夜。
滚烫而沉重的泪水,如同熔化的金液,无声无息地砸落在颈窝那寸敏感的皮肤上。
起初是湿热的浸润,随即那热度仿佛点燃了深埋的什么引线。环在我后颈的那条手臂,如同汲取了泪水和绝望的养料,一瞬间绷紧成了生铁绞索!力道大得几乎要将他自己的指骨生生按进我的脊椎!
“昭儿…不…父君再也不能让你离开!”
破碎、嘶哑、带着被巨大恐惧碾碎的齿音,从埋在我颈间的唇齿间挤压出来,每一个字都像是带着倒钩的血刺
“昭儿…别抛下父君…求求你…”
就在这时!
一点尖锐、滚烫的剧痛如同淬火的针尖般,猛地刺穿了颈窝濡湿的皮肤!狠狠的扎进了血肉深处!
是父君的犬齿!
仿佛再也承受不住那灭顶的情感洪流!如同溺水绝望之人抓住岸边最尖锐的岩石!不!更像是一只被逼入绝境的幼兽,用尽最后的、毫无章法的力气,用这最原始、最直白的方式——将他滔天的恐惧、无依和熔岩般的占有欲,狠狠凿刻进这冰冷的皮囊!他要留下印记!如同亘古前茹毛饮血的先祖留下领地标识!一个用他骨血铸成的、不可磨灭的烙印!一个足以提醒我、也提醒他自己——他是我的血肉所出,亦将与我血肉相融、永世相连的誓约之痕!
剧痛如同一道裂开的闪电,沿着神经直窜天灵盖!比肩上钝骨寸断的钝痛更加鲜明!锋利的牙齿穿透了皮肤表层,切开了肌肉纤维细密的纹理!滚烫的血液瞬间顺着那精准刺入的犬齿创口涌出!带着铁锈味的腥甜气息猛地冲入鼻息!
呜……
一声猝不及防的、被剧痛扼断喉咙的闷哼从唇缝中溢出!身体的本能猛地想要挣动!左肩和肋骨的剧痛瞬间如海啸般翻涌而起!眼前陡然黑沉!浑身肌肉在剧痛的撕扯下紧绷如铁!
然而……挣动的趋势却在那瞬间,被强行扼死在身体深处!
咬紧的牙关尝到了口腔内壁被自己咬破的血腥气。硬生生压下了所有反抗的本能!任由那尖锐滚烫的刺入感肆虐!任凭他将那撕心裂肺的痛苦和恐惧,通过这最野蛮也最亲密的方式烙印下来!
我的右臂,那只仅剩的、并未重伤的手臂,此刻沉重得如同灌满了沼泽深处的淤泥。
忍着肩骨传来的阵阵牵扯的撕裂剧痛,极其缓慢地抬起。
冰冷粗糙、覆着细小伤痕和薄茧的手指,带着千钧重负的滞涩感,最终艰难地、却又无比坚定地,覆上了他紧贴在我腰侧的、因巨大情绪波动而微微痉挛的脊背轮廓。
手指下的肌肤隔着薄软的寝衣,温软如玉,却又细微地颤栗不止,如同飓风中卷落的花瓣。
我的手掌缓缓滑落,沿着他纤瘦却弧度优美的脊线,如同安抚一只炸毛的、浑身僵硬的猫儿,绕过他紧绷得如同弓弦的腰肢。
掌心下是他温热的体温和隔着衣料传来的、激烈无序的心跳鼓点。
那被温养得丰腴柔韧的腰身,如同新熟的软玉,弧线流畅饱满,却又在此刻绷紧如铁。
我用手臂微微着力,带着无比熟稔的温柔和不容置疑的力道,将这具颤抖的、散发着惊惶和无助气息的身体,轻轻揽向自己的怀里。
如同在雪原深处找到一块被寒冰冻结的、属于他的温暖核心,小心翼翼地拢向自己伤痕累累的胸膛。
“呜……”
他被我揽入怀中的瞬间,仿佛再也承受不住这巨大的、矛盾的情感洪流!那死死咬合在我颈窝处的力道骤然松了半分!但犬齿并未立刻拔出,反而化作了更深沉、更无助的呜咽!如同一头被拔光了利齿的幼狼,只能徒劳地用滚烫的唇舌去舔舐自己留下的、还在汩汩溢血的狰狞创口!温软湿滑的舌尖,带着巨大的绝望和一种近乎自我凌迟的混乱痛楚,仓皇失措地来回扫过那还在尖锐疼痛的齿痕伤口边缘!舔去渗出的血珠,却带来更刺激的刺痛和诡异滚烫的战栗!
每一次舔舐,都带着无法自抑的抽噎和颤抖!那被泪水冲刷得肿胀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睁开,瞳孔里一片血丝笼罩的空洞,映着油灯微弱的光,像两簇幽暗坟茔间跳跃的鬼火。
那里面没有一丝情欲,只有无边无际的恐惧和一种近乎崩溃、想要通过毁灭自身来寻求连接的献祭式疯狂!
颈窝处尖锐的刺入感减轻,却化作了唇舌舔舐下的另一种滚烫粘腻、令人头皮发麻的怪异触感。
那湿热的刺痛混杂着被泪水濡湿的冰凉粘腻感,如同冰冷的蛇信在舔舐灼热的烙印。
心口被这破碎的景象狠狠攥紧。
喉咙深处被血腥、粘腻和巨大的疲倦感堵塞得如同填满热灰的熔炉。
右臂揽在他腰后,能清晰地感受到他那小巧骨架下每一寸肌肉的崩溃性震颤。
隔着厚软的锦被,他那被我拢抱在怀里的娇小身躯,因剧烈的情绪而缩紧,几乎要将自己整个嵌进我的骨缝里。
那份想要成为我血肉一部分的极致渴望,烫得我几欲窒息。
肺部因压抑的喘息而剧烈灼痛,唇瓣干裂得像荒漠龟裂的土地,每一次细微的呼吸都如同砂纸摩擦喉咙内壁。
就在这混乱与痛楚纠缠的顶点。
一个干涩得仿佛来自荒芜石砾地的声音,极其艰涩地、带着被剧痛碾碎过的残破音节,从唇缝里挣扎着挤了出来:
“……父君……”
这一声呼唤,如同冰水浇在了滚烫的铁块上!
那在我颈窝中疯狂舔舐、抽噎颤抖的柔软身体,猛地一僵!
所有动作瞬间停滞!
他的头颅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砸中,骤然抬起!那双原本空洞充血的泪眼瞬间聚焦!瞳孔在触及我因剧痛和缺水而微微蹙起的眉眼时,剧烈收缩!如同受惊到了极点的蝶翅!
所有混乱的、失控的、血腥的粘附动作,在那一声沙哑的呼唤中戛然而止。
“水……?”他像是被自己的行为彻底惊醒,茫然地重复着那个字眼,声音带着哭喊过度的撕裂沙哑,“水?”
那湿漉漉的嘴唇上甚至还沾着从我颈窝伤口带出的、一抹淡红色的血痕。
当他的目光终于落在我干涸起皮、毫无血色的唇瓣上时——
一种被凌迟千刀、碾碎五脏的剧烈痛悔瞬间淹没了他!
那痛楚远胜过他自己的恐惧!
“水……水!”他猛地反应过来!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惊叫拔地而起!像受伤的母兽发出的悲鸣!那双刚刚还死死箍住我的手臂像被开水烫到一般猛地松开!
整个身体几乎是从我怀里弹射起来!
锦被被他掀翻的巨大动作带得滑落!寒意在瞬间侵入了被暖意烘热的肌肤!
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扑向床边那张矮几!因为动作太急太猛,一只足踝重重磕在矮几尖锐的棱角上!发出沉闷的“砰”响!身体因剧痛而摇晃了一下!他却仿佛毫无知觉!充血的双眼死死盯着矮几上那只注满了温水、被温在小暖炉上的青瓷长颈水注!
那双曾经用来优雅翻动书页、用来温柔抚摸琴弦的玉色手指,此刻在极致的混乱和急迫中失控地痉挛着!
他伸手去抓那水柱纤细的颈!
啪——!
清脆的裂帛声!
瓷器与水柱颈身的撞击声!
水柱在他的剧烈颤抖和无法控制的指节痉挛中猛地一滑!重重砸在矮几边缘!幸好未曾脱手!里面滚烫的水却泼洒出大半!哗啦一声!滚烫的水流倾泻在他慌忙去接的手背和矮几上!皮肤瞬间烫红了一片!刺鼻的水汽和碎裂声在死寂的房间里炸开!
“啊——!”
一声短促尖锐、饱含失败的痛苦低鸣!
但这失败并未能阻挡他分毫!
他那被热水烫得一片通红的手背,连同微微颤抖的指尖,依旧死死地、毫无章法地重新攥紧了水注那摇摇欲坠的颈身!将水注倾斜!另一只手抓起放在矮几上的青瓷小碗,完全不管自己手背迅速肿起的红痕!
他的手抖得太厉害了!如同风中枯叶!温热的茶水从壶嘴倒进小小的碗口时,发出淅淅沥沥的、无法连贯的声响!茶水在他剧烈的抖动下不断泼溅出来!洒落在矮几桌面,他的衣襟,甚至有几滴滚烫地溅落在我的手背上!
终于!
一小碗尚且温热的茶水被灌进了碗里!水面剧烈波动着,映着他因过度惊惶和用力而扭曲的面孔!
他几乎是跪扑在床沿边缘!整个身体因巨大的压力和急切而向前躬缩!被烫红的手背撑着床板,另一只手端着那只颤得厉害、茶水不断沿着碗沿泼洒出来的青瓷小碗!滚烫的泪水和汗珠混合着,再次汹涌地滚落下来!大颗大颗砸在碗里晃荡的茶水表面,也砸在他自己紧贴着碗沿、同样被泪水打湿的、微微泛白的手指上。
“昭儿…喝…喝水…”
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在泣血!带着一种惊魂未定、近乎癫狂的赎罪感和急切。
他试图将碗凑近我的嘴边,可手腕却因为剧烈的颤抖和对距离控制的本能恐惧而僵滞在半空。
那晃荡的碗沿,离我干涸的唇峰只有寸许,却如同隔着一道深渊。
他跪在那里,身体因巨大的无措与绝望而深深佝偻下去。
那碗滚烫的茶水在他手中剧烈颤抖,如同濒死挣扎的蝴蝶。
清亮的茶水因他指尖的痉挛而不断泼洒,沿着碗沿画出一道道失控的、滚烫的轨迹。
滚烫的水滴溅落在他因急切扑救而烫得通红的指关节上,瞬间燎起更加刺目的红色印记!他却浑然未觉。
更多热烫的茶水和冰凉的泪水混合着砸进水碗里,漾开紊乱的涟漪。
碗里的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泼溅和倾覆中飞速减少。
每一滴滚落的水滴,都如同在他心头剜下的血肉!
眼睁睁地看着维系生命的水源在指间白白流逝!眼睁睁看着她干裂的唇就在咫尺!而他——他竟连这样最基本的事情都无法为她做到!
绝望如同冰冷的黑潮,瞬间淹没了他几乎窒息的咽喉!
“不……不!……”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骨骼被碾碎的呜咽从他剧烈起伏的胸腔深处挤出,撕心裂肺!那双盯着水碗急速消减液面、布满裂痕般红丝的眼睛,疯狂地被崩溃的血色充斥!他像是下一刻就要将手中这残水狠狠掼碎!
就在那根紧绷的理智之弦即将彻底崩断的瞬间!
如同暗无天日的隧道尽头,陡然劈入一道灼目的惊雷!
一个……疯狂、原始、却又无比清晰的念头!在混乱与剧痛的混沌风暴中心,炸响在他破碎的意识深处!那根根死死攥住瓷碗边缘的、痉挛泛白的手指,猛地一顿!如同被无形的巨力钉在了原地!
他的头颅,以一种极其缓慢又异常沉重的姿态,骤然抬起!
那双被泪水与绝望浸泡得失去焦点的血红眸子,死死地、死死地锁在了我干裂的、起皮的、微微张开的唇瓣上。
视线只凝滞了一瞬。
紧接着,一种近乎献祭的、带着决绝狠厉的光芒,陡然在他眼底炸开!那是一种抛却了所有理智、褪尽了所有优雅伪装、只剩下野兽护食本能的孤注一掷!
他不再试图将那剧烈颤抖的瓷碗送到我唇边!
而是猛地将仅剩半碗水液、水光疯狂震荡的青瓷小碗,决绝地端到了自己眼前!
然后——
在泪水涟涟中,在手腕无法控制的剧颤下,他猛地将那滚烫微烫的茶水——毫不犹豫地、大口地灌进了自己的口中!
“咕咚——”
一声清晰的吞咽声,伴随着被热水烫到的隐忍闷哼。
茶水滑过他干涩灼痛的喉管,留下滚烫的灼痕。
他猛地放下空碗!
碗底重重砸在矮几边缘!
那被热气熏得微微泛红的饱满唇瓣,此刻沾满了温热的水迹,在昏暗跳跃的油灯光下闪着湿润的光泽。
那里面,正含着一口尚未吞咽完、尚且温热的茶水……
下一秒!
他毫无预兆地猛扑上来!
膝盖狠狠撞击在坚硬的床沿上!身体因巨大的冲击力猛地扑压下来!
带着一种如同扑火的飞蛾般、义无反顾的绝望力度!
他用那只被烫得通红、此刻却死死撑着床榻稳住身体的手臂,急切又不失轻巧地绕过我的脑后!指腹陷入我汗湿冰凉的颈后发根!另一只手几乎是本能地掐住了我未受伤的右侧下颌,指尖深深陷入皮肉!力道之大,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近乎蛮横的支配!
随即!
那张沾满泪水、染着茶渍、还残存着些许血痕的滚烫嘴唇!
带着一股决绝的混杂着自身泪水咸涩、茶香清苦以及微弱血腥气息的滚烫气息!
如同烙印落下!
精准无比地、不容挣扎地、重重地覆压在了我干裂饥渴的唇瓣之上!
滚烫!
一种混合着他口腔内部湿热滚烫气息的水流,如同被点燃的熔岩!
伴随着他唇瓣笨拙却异常急切的挤压力量!
毫无过渡地、猛地撬开了我因虚弱而毫无防备的、紧抿的唇关!
“唔……!”
一股带着无法形容复杂味道、温热粘稠的液体,如同开闸的洪流,被他的舌头半推半送地、粗暴又急促地顶入了我的口中!
那温热的茶水瞬间如同甘霖涌入干裂的土地!滋润着枯涸的喉咙!但紧随而来的,是他口中那被体温捂得过于灼热的水温,烫得我本能在喉头轻微痉挛了一下!
他的动作毫无技巧可言,甚至带着一种撕咬般的急切力度!温热的唇瓣带着水光,狠狠碾磨在我的唇上,牙齿在慌乱和巨大的发力下,甚至再次无意识地刮擦过我之前干裂起皮的唇峰边缘!带来一种刺刺的、带着细微灼痛的摩擦感!他那条湿软滚烫的舌头,更像是一团慌乱中用来推进水流的软枕,抵着我的齿列,笨拙地、蛮横地顶推着那口救命之水往里灌!
混乱!原始!又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亲密禁忌!每一滴被他强硬渡入的温热液体,都伴随着他身体因巨大发力而带来的战栗,和他压抑不住、却死死卡在喉咙深处、混合着急促喘息声的悲鸣呜咽!
我的身体下意识地绷紧!肩头的剧痛被这突如其来的强制喂食猛地刺激到!眼前昏黑,喉咙被大量涌入的温热液体呛得本能想要抗拒!但口腔鼻息间尽是他的气息!那是一种奇异的感觉——温水的滋润迅速缓解了焦渴,但口腔和咽喉又因这过于激烈、几乎带着掠夺和占有意味的方式而被迫吞咽、抵抗!两种本能拉锯挣扎!每一次吞咽都牵扯出喉咙深处的异物挤压感!
他根本不顾及我的反应!或者说,他已经彻底陷入了那种孤注一掷的偏执里!他只知道,他含着的这口水,必须立刻渡到她的口中!被她吞咽下去!
他几乎是抵死般地吻压着我的唇!那沾着泪水的鼻梁冰冷地顶在我的颊侧!口腔内壁的湿热气息和他滚烫舌尖不顾一切挤压的力道,如同最原始的生命传输仪式!他喉结剧烈地滚动着,用尽全身力气将那宝贵的温热液体挤压推送过去!仿佛那不是水,是他从自己心口掏出的、滚烫跳动的心头热血!
直到最后一口温凉的茶水被他舌头死命推送进来,喉头艰难地滑动咽下……
他甚至像是不知餍足的幼兽,生怕残留一滴,湿软的舌尖带着急切的力度,在我的唇瓣内侧笨拙又强势地舔舐了一圈!扫过齿关内侧柔软的皮肉,带起一阵粘腻的、带着细微刺痛感的滑腻涟漪,像是要确认最后一滴水的归属。
水液尽入。
他终于像是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和那根死死绷紧的神经支柱。
那蛮横支撑、狠狠掐在我下颌和枕住我后颈的力道,骤然一松!
整个人如同被瞬间抽掉了脊梁骨,重重地向下瘫软,额头“咚”的一声轻响,无力地抵在我同样被泪水、茶渍和口水濡湿的脸颊边缘。
沉重、滚烫、带着巨大喘息起伏的身体,彻底压伏下来。
“嗝……”
一声破碎的、混杂着剧烈喘息和极度恐惧释放后余悸的抽噎,从他紧贴着我耳廓的唇边漏了出来。
浓重的泪水和剧烈运动后的热气,喷在我同样潮湿的鬓角。
他的身体微微颤抖着,像一片被狂风吹打过后、终于找到栖息地的叶子。
手指却依旧固执地、死死揪住我脸颊侧面散落的几缕头发。
那感觉并非疼痛,而是一种劫后余生的确认——真实的、温热的、属于他的昭儿的……头发。
沉重滚烫的躯体全然压伏着,带着惊魂未定的粗喘和湿漉漉的泪痕。他紧贴在我颊边的脸侧,肌肤滚烫,呼出的热气混杂着泪水的微咸,尽数扑洒在我同样濡湿的鬓角颈侧。
那紧揪着我发缕的指尖,细微地颤抖着,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浮木般顽固。
肺腑被挤压着,每一次艰难起伏的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断裂的肋骨,带来更深切的刺痛。肩窝深处骨裂的闷痛也随之鼓噪。
那压坠感虽远不及山中拖拽死熊时的千钧之力,却因这全然交付的重量、紧贴的心跳、以及他气息间散发的巨大不安而显得格外沉重。
死里逃生的疲倦与伤痛如潮水漫涨。喉间的焦渴虽解,呼吸的通途却被这温软如山的“巨石”堵了大半。气短的晕眩再次悄然上涌。
“咳……”
一声压抑的轻咳溢出干涩的喉管。
带着一丝无奈,更多的却是劫后余生下难得浮起的一抹近乎调笑的心绪。
“父君……”声音沙哑依旧,但语调中那缕气促的虚弱之下,竟揉进了一丝极淡的、只有彼此才能捕捉的轻松揶揄。我动了动被泪水、茶水和他气息浸得湿粘的唇角,牵扯出一点微不可察的弧度,对着那近在耳侧、剧烈起伏的温热耳廓
“别怕了。”
停顿了一下,似乎是被压得气息更短,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点被闷住的含混笑意
“你再这么压着……”
温热的唇息扑在他耳廓敏感到极致的小片肌肤上。
“我怕是没被那熊瞎子撕碎……倒先……先被你砸、砸得闭过了气去……”
话音未落。
紧紧贴伏在我颊侧的半张脸颊,明显地僵硬了一下!
抵在我肩颈处的、因方才巨大发力而急促起伏的胸脯,那剧烈如同擂鼓的搏动陡然一滞!
揪着我发缕的指尖,猛地蜷缩,细小的颤抖如同被电了一下,瞬间凝固!
连那喷在我鬓角肌肤上灼热的、带着悲鸣余韵的气息,都在刹那间彻底屏住!
空气仿佛凝固了瞬息。
随即——
他的身体如同触电般猛地向上一弹!
力道之大,几乎是将自己从我身上狠狠弹离!
“昭儿!”
一声带着浓浓惊惶和难以置信的短促惊呼!他慌乱地撑起身!动作猛得差点带翻整条厚重的锦被!
那双方才还深陷在巨大恐惧和无助中、布满骇人血丝的眸子,此刻骤然睁圆!眼底翻涌的泪湖甚至还没来得及褪去,可其中汹涌的潮水却在瞬间被巨大的惊讶、错愕和一种不可思议的、被冒犯似的羞窘猛地搅乱!
他的目光如同探照灯,死死锁定在我脸上!似乎在急切地搜寻刚才那句话里所蕴含的“砸”字是否只是个幻听!
就在那电光火石、意识刚刚清醒确认那略带调侃的字眼是真真切切从她口中吐出的瞬间——
一层迅速弥漫开来的、浓郁到几乎滴血的胭脂色,如同春日里最娇艳的藤本月季,以不可阻挡之势,猛然席卷上他刚刚还一片惨白灰败的耳根、颈项!随即是面颊!再一路烧透到额角!
那些被我精心温养出健康红晕的区域,此刻红得滚烫!而其他依旧带着惊悸余波的苍白之处,在这剧烈红潮的映衬下,更显得如同烧着了一般!眼角方才积蓄的湿意尚未干涸,此刻混合着突兀涌上的血色,将那一片肿胀嫣红渲染得更加艳丽旖旎!
红潮之下,惊惶瞬间被另一种更激烈汹涌的情绪取代!
“谁……谁砸你了!”
他猛地出声反驳,声音却不再是悲泣或急怒,反而拔高成一个极其怪异的调子,带着被猛然戳中软肋后气急败坏的羞恼和……浓得化不开的、无处可逃的委屈!尾音微微发颤,甚至带上了一丝只有在最窘迫无措时才有的、近乎撒娇的细微鼻音!
连那原本惊惶睁圆的眼眸,也极其迅速地浮上了一层薄薄的水光——不再是之前崩溃绝望的泪河,而是更接近于一种被看穿、被戏弄又无力反击时的薄薄泪汽!瞳孔里映着油灯暖光,水波潋滟,眼尾天生带的那点上扬弧度被这含泪的气恼撑得愈发清晰娇媚。
他甚至连撑在身侧的手都忘了收回,就这么半撑半跪地悬在我上方。
宽大的藕荷色寝衣领口因为方才的剧烈动作早被挣松,此刻散乱地开着一小片。
在暖黄的灯光下,露出底下一小段雪白圆润、此刻因极度羞窘而泛着淡粉光泽的锁骨窝,以及其上连接着脖颈处清晰的、还在微微跳动的青色血管。
被红潮和薄泪浸染的双唇用力抿着,微微下撇。
原本饱满的唇珠此刻被委屈地顶得略略突出一点,在暖光和晕染开的胭脂衬托下,显出一种奇异的、被水光浸透的娇嫩色泽。
沾了晨露、被揉出汁液的花瓣。
“哼,不识好歹!”
他紧盯着我依旧虚弱却带着一丝笑意的脸,喉结重重地滚动了一下,像是咽下无数句责怪的狠话,最终冲出口的却成了更加气急败坏、也更加娇脆的轻嗔!那声音在拔高的羞恼和浓重的鼻音裹挟下,竟如同初生幼鹿被踩了蹄子发出的咿呜。
“我……我好心暖着你……怕你冻着了……你……你还……”
还”字之后的斥责仿佛被巨大的委屈堵了回去,只在喉咙里化作一连串极其短促、不成调的抽噎鼻音,如同细碎的风穿过被拨动的玉片铃铛。
“呜……”
他终于像是再也承受不住这巨大的羞窘和方才情绪过山车后铺天盖地的委屈,整个人猛地一软,那半撑着的、如同玉山倾颓般的重量再次落了下来!只是这一次,不再是绝望的覆盖,更像是一种羞赧到无地自容后的逃避!
他甚至故意将侧脸重重埋回之前紧贴过的、我颈窝的位置!只是不再是舔舐伤口和寻求庇护的姿态,而更像是在用这种孩子气的姿态来表达不满和逃避我的注视!隔着薄薄的寝衣料子,他那被我温养得格外匀称丰润的侧脸线条清晰地印在我的肩颈轮廓上,能清晰感受到他面颊滚烫的惊人温度。
柔软的、带着丰腴弧度的身体温顺地依偎下来,但环抱的力道却比之前更加执拗。
一条腿甚至略带报复性地更重地压在了我未受伤的腿上,像是在无声宣示——他就是要这样!压着就压着!
“昭儿坏透了……”
闷闷的、含着浓重鼻音和巨大委屈的、几乎是从紧贴的皮肉之间摩擦出来的模糊控诉,带着温热的、甜软馥郁的气息,轻轻地、固执地,吹拂在我耳廓下方那片敏感的肌肤上。
暖黄的光影在他轻颤的长睫和那片羞红灼烫的颈项上流动。
锦被下,那副娇小玲珑、被我喂养得骨肉匀停的身体,如同受了天大委屈又无处可诉的幼兽,执着地紧贴着主人,用体温昭示着存在感,无声控诉着那调侃带来的小小“伤害”,在温热的相依中酿着糖般微涩的娇嗔。
暗沉的烛火在灯盏里微晃,那一声含着巨大羞赧、像幼兽撒气般的“坏透了”,带着温热的鼻息,闷闷地烙在颈侧的皮肉上。
绵软厚实的锦被因这羞愤的扑埋而剧烈晃动,他整个小巧玲珑的身体,就这么带着温软馥郁的香气,带着沉甸甸的、全然的依赖,又带着赌气般故意加重压过来的那份娇憨力道,结结实实地嵌在我的臂弯身侧。
颈窝处还残留着齿痕细微的刺麻感和水液舔舐过的湿腻。
他那滚烫的侧脸固执地深埋着,被温养得玉白润泽的肌肤,此刻隔着薄软的寝衣布料,紧贴着我肩颈处敏感的骨线,热度惊人,如同揣了块温热的暖玉。
一只微凉的手还无意识地、带着孩子气的霸道,死死揪着我脸颊边一缕汗湿的半干发丝。
唇角无声地牵动了一下,牵扯起一丝被疼痛浸透后的松弛弧度。
肩骨深处断裂的闷痛和胸腔肋间的锐刺感,在这温香软玉般沉甸甸的依偎里,仿佛被熬煮进了骨血,化作一种更为深沉的、带着重量感的熨帖。
完好的右臂,指尖还残留着方才被烫红的微微热意。
此刻,它在厚重的锦被下,缓慢而沉稳地抬起。
动作间牵扯的微小钝痛被彻底忽略。
掌心带着方才药膏的辛涩余味和自身残余的薄茧,小心翼翼地、几乎是带着一种熟稔到刻入骨髓的本能,绕过了他肩后那段微微弓起、透着羞赧的柔韧脊线。
指尖先是触碰到藕荷色细棉寝衣细腻的纹理,随即温软滑腻的肌肤暖意便隔衣透了过来。
宽厚的手掌缓缓落下,如同暖阳覆盖初雪的新泥,带着无声的力量和不容置喙的温存,稳稳地、轻柔地扣在了他那段因蜷缩在我怀里而显得格外纤细的腰肢上。
掌下是他腰肢侧面温软丰腴的弧线,那是我长久以来用珍馐美馔精心灌溉、已养出一层莹润脂泽的肌理。
圆柔的弧线此刻因着方才巨大的情绪起伏和此刻固执的“负气”姿态而微微紧绷着,带着一种生动鲜活的生命力。
我的手掌就那样稳稳地托住、环拢,如同拢住一捧初春刚化冻的、最柔软的泉心。
指腹隔着轻薄柔软的衣料,能清晰地描摹出底下腰脊线那温顺的凹陷,再蜿蜒至后腰处那饱满丰腴的隆起。
每一寸弧度的起伏,都在这暖烘烘的被褥覆盖和指尖沉稳的笼罩下,悄然归于臣服。
“嗯。”
一声闷得几乎像小兽呜咽的回应,从他埋得死紧的脸颊与我颈窝相贴的缝隙里透出来,模糊不清。
带着鼻息掀动的温热气流。
被环住的身体微不可察地轻轻一颤。
那股强自装出来的羞恼力道似乎在刹那间被这沉稳温暖的包容卸去了筋骨。
紧绷的肌理在掌心熨帖的暖意和那份牢不可破的安稳触感中,如同浸入热泉的寒玉,一丝丝、一寸寸地融化。
那份紧贴着我颈窝的执拗,也悄然化作了更为深沉、更为全然的依恋。
那只揪着我发丝的手,指节缓缓松开了紧箍的力道。如同卸甲归田的战士。
那微凉的指尖,顺势滑落,最终如同寻找归宿的蝶,悄然栖息在了我锁骨下方那片被伤药浸润过的肌肤上。
指尖的冰凉只停留了一瞬,便被彼此紧贴的体温暖透。
他的呼吸变得悠长而深重。
之前那种激烈呜咽和抽噎后残存的、细小的、委屈的鼻息起伏,也在沉稳的环抱下,渐渐趋向于规律的潮汐。
烛火在灯芯上发出一声细不可闻的“噼啪”,积攒的烛泪终于不堪重负,顺着灯盏边缘缓缓滑落,凝结成一滴沉重的、琥珀色的泪。
“乖。”
一个极轻、极低、被倦意和体内翻涌的痛楚共同打磨得沙哑不堪的字眼,从干涸的唇瓣间漏出,更像是一声弥散在黑暗里的、带着血肉温热气息的叹息。
舌尖费力地卷过同样干涩的上颚,再开口时,声音沉缓下去,如同暮色沉降,裹着浓重的虚软和不容置疑的安抚
“睡觉吧。”
“父君。”
最后一个称呼吐出的刹那,掌下紧贴的那副温热娇躯,明显地微微拱动了一下。
如同找到最终锚点的船,将那柔软丰腴的曲线更深、更毫无保留地嵌入我身侧那道容纳她的弧度里。
那条曾带着报复意味重重压在我腿上的腿,也悄然放松了禁锢的力度,改为一种彻底依赖的绵软姿态。
被厚实锦被和厚重草药气息包裹的寂静里,只剩下他渐渐悠长平稳的呼吸声。
和他终于完全松软下来、带着泪水与羞赧余韵、彻底沉溺在我环抱与温暖之中的、安睡过去的气息。
烛泪在无声滴落。
窗外,寒夜深沉漫长。
唯有臂弯里这份沉甸甸的、带着药香和他独特暖馥的温热重量,成了对抗这无边痛楚和冰冷孤寂最滚烫、最坚实的盾墙。
是沉舟破浪后,唯一靠岸的锚地。
晨光透过新糊的窗纸,吝啬地滤进室内。
厚重的药味依旧盘踞在空气里,只是被清冽的晨风稀释了些许酸苦。
身体如同被拆解过又重新拼合的粗糙木偶,左肩的钝痛已化为深嵌骨髓的闷鼓,每一次呼吸,胸腔深处断裂的肋骨都像被细锯来回拉割。
稍一动弹,冷汗便立刻濡湿了里衣,冰凉粘腻地贴在后背。
“吱呀——”
卧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一道缝隙。
父君端着那眼熟的青花细瓷药碗走进来。
他显然已经精心梳洗过,鸦黑长发一丝不苟地用那根通透白玉簪绾起,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
脸上昨日那场惊天动地的惊惧和哭肿的印记奇迹般地消退了大半,只在眼睑下残留着些许极淡的、被粉质掩去的青灰底色。
他穿着那身最体面的秋香色锦缎长衫,衣料柔滑如水,在微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严丝合缝地勾勒出如今丰腴流畅的肩背线条,挺直的脊梁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矜持端庄。
只是那端碗走来的步履,比起往日刻意维持的从容,多了几分刻入骨髓的沉,每一步都走得轻而笃定,仿佛脚下踏着的是需万般珍重的易碎琉璃。
“该喝药了。”
声音清润温软,已听不出半分昨夜的嘶哑崩裂,如同玉磬相击,熨帖地敲在安静的晨光里。他在床沿坐下,动作自然地将药碗放在床头矮几上,目光却如影随形,牢牢锁在我的脸上。
未受伤的右手刚想抬起去接碗,一只温热滑腻的手已更快地覆上。
那双手指,如今圆润粉嫩,指甲修剪得光洁如贝,骨节却被养得温润如玉。
他轻轻握住我的右手腕,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理所当然的温存力道,将我的右臂缓缓放回身侧被褥中。
“别动。”
他微垂着眼睫,声音轻得像羽毛拂过心尖,眼波流转间专注得能滴出水
“我喂你。”
他端起药碗,另一只手稳稳拈起青瓷小勺,轻轻搅动着浓黑粘稠的汤汁。
那动作优雅得如同描画仕女图的笔锋,小心翼翼舀起半勺墨汁般的药汁,置于唇边细细吹着气。
温热的药气拂过他水润微启的唇瓣,袅袅升腾。
勺子递到我唇边时,他专注的目光里没有丝毫躲闪,只有深不见底、仿佛要将这药汤一滴不漏地注入我命脉的执拗。
“小心烫。”
他轻声叮嘱,那声音里裹着一层薄薄的、只有我能辨出的焦虑。
苦涩到极致的液体滑入喉管。
药气混杂着浓重的血腥土腥,在舌根留下挥之不去的麻木。
就在我强压下反胃、眉头蹙起的刹那,温软的指腹便已带着安抚般的力道,极其自然地、熟稔地轻揉着我紧蹙的眉心。
“很快就不苦了”
他望着我咽下最后一口,唇边漾开一丝极淡又极真的笑意,像是哄着最不懂事的孩子
“良药总苦口”
他用带着体温的丝帕,动作轻柔地、一点点地替我拭去唇角残留的深色药渍,专注认真,如同擦拭千年古玩上最易落的微尘。
他的气息拂过脸颊,带着清冽的皂角淡香,和他身体被长久滋养后温养的、一种独特的暖馥体息。
那揉抚眉心的指腹温热柔腻,几乎让人错觉皮下的骨裂与胸腔的剧痛都能被这种力量抚平一二。
日头渐高,院子里开始有了声响。
父君一直安静地守在一旁,拿着那本《东川游记》,长指偶尔翻过一页,书页发出细微的脆响。
他的视线时而落于书页,但更多时候是穿过那几行字,胶着在床榻上我的眉宇间,捕捉着每一丝可能泄漏出的痛楚或不适。
窗外的光影在书页和他垂落的发丝上流转,室内唯有他轻缓的呼吸和我偶尔压不住的粗重喘息交织。
轻微的叩门声打破了静谧。
陈家婶子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山里人特有的洪亮和小心翼翼的关切:“老爷子!昭丫头醒了吧?大伙儿都担心着呢!得空……我们来看看成不?”
父君翻书的手微微一顿。
抬眸望向门缝的方向,那目光一瞬间有些微妙的凝滞。
随即,一丝近乎透明的笑意缓缓攀上他温润的唇线,如同春冰初解。
“进。”
他扬声应道,声音温煦如风拂新柳。
他放下书卷,理了理本就平整的秋香色衣襟,起身的瞬间,背脊挺得愈发笔直,步伐依旧带着那份珍重的沉,走向门扉。
门打开。
几张被太阳晒得红彤彤、带着淳朴关切的脸庞挤在门口,手里满满当当提着、抱着东西。
新鲜的绿茎蔬菜水珠未干;一篮子还裹着红泥的饱满鸡蛋;一挂熏得油亮透红的腊肉;一坛子米酒封口泥腥气扑鼻;甚至还有两块用棕榈叶捆扎着的、黄澄澄的山蜜腊。
“哎哟老爷子!”
最前面的王裁缝堆着笑,把手里一个沉甸甸的布包递过去
“听周猎户家娘子说了!昭丫头真神了!那么大的熊瞎子!这是家里年前存的一块腊獐子腿儿肉,让带过来!给丫头补身子!”
布包散发出一股浓烈的腊味和野兽特有的腥香。
“老爷子!”
陈婶子小心翼翼捧着一个粗陶罐
“自家老母鸡新下的头窝蛋,新鲜着呢!还有刚从后山采的野荠菜,清炒了败败火!”
“老爷子,这!刚打的醪糟!”
年轻的李猎户提着那坛米酒,憨笑着。
一瞬间,杂物的气味和七嘴八舌的关切,混着窗外的草木清气,蛮横地塞满了原本只余药香的卧房外间。
父君就站在人群与内室门帘之间那道狭窄的光影里,脸上的笑意温婉妥帖,如同画上去的面具。
他微微侧身,优雅地让开门厅空间,手臂微抬,做出请进的姿态。
“快进来坐,地方窄,委屈各位了。”
声音轻柔得如同潺潺溪流,却带着无形的篱笆,恰到好处地将众人阻隔在通往卧榻的门帘之外。
他的目光掠过每一张面孔和递来的东西,如同春风拂过繁花,不冷落一人一物,也绝不纠缠逗留。
父君温言笑语地应酬着,亲手接过那些带着尘土、泥土、甚至些许野物腥气的包裹和篮子,指尖在碰到湿冷的泥土或冰凉的陶罐时,依旧稳如磐石,没有丝毫闪避或嫌弃。
他将它们一一安置在堂屋桌角、窗台下事先铺好的干净草纸上。
动作不疾不徐,指尖偶尔抚过獐子腿上粗糙的棕叶捆绳,或是揩去鸡蛋壳上的一点泥渍,神情专注温和,如同在侍弄最珍贵的兰花。
他招呼着众人落座,亲自提着新烧开的水壶,从那套他向来珍视、釉色清亮的青花茶具中取杯倒水。微烫的水汽晕湿他葱白的指尖,他也只是轻轻用指腹抿了一下那点水渍。
倒水的姿态流畅圆融,腰肢因动作显露出一抹被精心温养出的、柔和的丰腴弧线。
眉眼含笑,时而询问一句邻里的近况,时而接过话头温声应和。
“是啊,得亏她命硬……”
“你们费心了……”
“这蜂蜜是好东西……”
“是,王嫂子家那对小羊羔开春也该配种了吧……”
每一句话都温软得体,如同琴弦上流淌的滑音,将嘈杂的话语声巧妙地编织成一片暖融融的背景。
只是无人察觉。
当他转身递茶给最边上那位年轻夫郎时,眼波流转间,极其自然地、迅疾地扫向了床榻的方向——越过簇拥的人群头顶,目光瞬间锁定!那眼神不再温婉包容,而像一道无声的雷霆!带着极度的敏锐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紧锁在我的脸颊,捕捉着我眉间因屋外人声骤然喧嚣而下意识蹙起的微弱弧度!
视线只停留了不足一瞬。
再转回身面对众人时,依旧是温润如玉的笑容,仿佛刚才那利刃般的注视从未存在。
只是那端着茶杯的手指,无意识地用指腹反复摩挲着杯壁温热的瓷面,留下一个浅浅的、带着体温的指痕印。
堂屋的谈笑声和脚步声渐渐远去。父君送走了最后一人,关上院门,“咔哒”一声轻响,沉重的门栓落下。
喧嚣被彻底隔绝在外。
他没有立刻回身。
背对着空寂下来的庭院,就那么安静地站了一会儿。
秋香色的挺拔背影在那方窄窄的光影中,显得有些单薄。
然后,他缓缓转过身,不疾不徐地走回堂屋。
并没有立刻进入内室。
而是停在那些堆满桌角、窗台下的包裹篮篓前。
先前接物时行云流水的动作不见了。
他微垂着眼帘,目光落在那个散发着野物腥气、用棕榈叶紧紧捆扎的腊獐子腿肉上。
伸出两指,极其缓慢、极其轻柔地拈住一片翘出捆绳的粗糙坚硬棕叶叶尖。
动作轻得如同触碰即将碎裂的蛛网。
指腹只捻了那么一下,便如同被烫着般,极其迅速地、无声无息地缩回了手指。
两根玉色的指尖在光线下轻轻捻了捻。
似乎残留着一点点棕叶的粗粝感。
随即,他从怀里取出那块叠得方正、散发着淡淡温皂气息的棉帕,细致地、慢条斯理地、一遍又一遍,擦拭着刚才触碰过棕叶的指尖。
擦得很慢。
很仔细。
每一道指缝都不曾放过。
仿佛要擦去某种看不见的、却让他灵魂深处感到不适的尘土。
擦干净了。
他将丝帕折叠整齐,拢入袖中。
目光这才转向那道分隔内外的门帘。
脸上方才那种温润、近乎客套的光彩尽数褪去,只剩下沉淀下来的、近乎虔诚的温柔。
脸上温婉周旋的倦色一扫而空,只剩下沉淀下来的专注,如同倦鸟归巢,步伐轻捷地掀开帘子,走向那片弥漫着药气和只属于他们两人气息的方寸天地。
日头升得老高,窗棂缝隙里透进的暖光斜斜切在床畔的地面上。
药气在室内无声盘旋,混杂着汗腥和干涸血污特有的铁锈甜腻味。
父君将那碗被烛泪滴得滚热的残茶搁回矮几,指尖在起身时无意拂过小铜炉烫得炙手的边缘,也只微不可察地缩了一下。
他一直守着,直到院门落栓的声响彻底隔断了外面的喧嚣,才像解了无形的枷锁。
秋香色挺拔的背影在门边静立片刻,仿佛在消化方才凝聚起的、应对外界所需的那副温婉从容。
折返时,步履悄无声息,门帘拂动的微响如同蝴蝶振翅。
他径直走向墙角的黄杨木脸盆架。
架上那铜盆里早备好了温水,细白的瓷碟里盛着一块未曾沾过的、簇新的素面细棉巾。
他没有叫任何人。
挽起的衣袖下露出两段雪白圆润的小臂,水珠沿着光滑的肌理滚落,在盆沿撞出极轻微的叮咚声。
他端着那盆水走回床边时,那专注的神情,像是捧着整座圣山的琼浆玉液。
铜盆沉沉,水面因他的步伐轻晃,映着窗格透来的微光,在他脸上投下碎金般跳跃的光斑。
盆中的水温,是他用指尖反复试过的,不烫不凉,是肌肤所能承受的最妥帖的抚慰。
在我床沿轻轻坐下,锦缎的滑凉感似乎都被他身体的重量压沉了几分。
他俯下身,微侧着脸,目光一寸寸巡视过我脸上、颈项间黏腻干涸的血污和汗迹留下的暗沉痕迹。
那目光沉甸甸的,带着一种近乎凌迟的审度,仿佛要从每一道污痕中剥离出它们附着时那千钧一发的生死瞬间。
他拈起素棉巾的一角,浸入水中。
水波无声荡漾。
那柔软的布料吸饱了水,被他的指掌稳稳攥住,力道轻巧一提、一拧。
多余的水分顺从地流回盆中,只剩恰到好处的湿润。
棉巾裹在他掌心,动作轻缓得像在剥开一个极其娇嫩的花苞。
他的气息也放得很轻,似乎怕惊扰了什么。
带着温热水汽的棉巾终于轻轻落在了我的额角。
先是边缘温柔地触碰,极轻地按覆上来,指腹的力道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如同安抚受惊的鸟雀。
然后才缓缓地、一寸寸地擦拭过皮肤上黏腻干结的血块和汗渍。
“昭儿,父君给你擦干净就好了……”
他低低地自语,更像是一句安抚他自己心神的咒语。
指腹在棉巾下清晰地施加着按揉的力道,小心避开左额那道被碎石划破、已被药膏覆盖的浅长伤口。擦拭的轨迹从额头、眉心蔓延至鼻梁、颊侧,最后滑向汗湿黏腻的鬓角和颈窝。指尖隔着温软的湿布,每一次按压都带着精确的控制,如同拨动一把无形的精密竖琴。
颈侧肌肤敏感,尤其是我那处被他啃咬留下的、虽已止血却依旧红肿微痛的齿痕。
棉巾的擦拭几乎是蜻蜓点水般掠过边缘,动作异常谨慎细微,指腹的力道瞬间轻得如同叹息,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自我厌恶般的克制。
水盆很快由澄澈转为浑浊。
父君沉默地起身,换水,拧布。
再回来,手中依旧是湿润而恰到好处的棉巾。
他卷起我未被固定、但同样沾染污迹的右臂衣袖。
被厚厚绷带固定裹住的左肩和断臂,如同蛰伏的、不能轻易触碰的禁忌,被他目光避开。
棉巾从手腕处开始擦拭,缓慢上行。
水痕滑过结实小臂上虬结的筋腱和狩猎留下的大小旧疤,也抚过我因拖拽那死熊而磨擦出的几块狰狞暗红破皮处。
他的动作在那些地方明显慢了下来,指腹在温热的湿布下极其轻柔地打着旋,仿佛想将那粗糙的疼痛都揉化在温水里。
当他轻捧我的右手,用棉巾细致地裹住我的指掌,一遍遍擦拭指缝间干涸的泥血和兽毛碎屑时,那神情,专注虔诚得像是僧侣擦亮供奉神明的法器。
擦拭向下。
厚重的被褥被小心地往下卷至腰间。
他侧坐的身影遮住了大半光线。
当棉巾裹着温热的水意,轻轻落在胸廓的绷带与完好肌肤交接的边缘时,他的动作停顿了一瞬。
那是靠近心脏的位置。
呼吸的起伏清晰透过湿布传递到他指腹上。
一层薄薄的水光,不知是因水汽还是其他,浮上他低垂的眼睫。
棉巾只在边缘轻轻带过,如同在擦拭某种极薄的、不堪一碰的琉璃釉面。
肋下被固定带层层包裹的肋骨伤处是他动作最轻、几乎凝滞的区域。
每一次极微小的触碰,我的身体都会因那难以避免的牵扯痛而绷紧。
而在我抽气的瞬间,父君那只落在布巾上的手,便会几不可见地颤抖一下,甚至悬停片刻,似乎想撤回,又被某种强大的意志力死死定住。
那低垂的眉宇间,清晰的痛苦纹路被紧咬的牙关刻得更深。
他不再开口,只是用唇无声地抿紧了每一次因我的痛楚而生的细微抽搐,像是将所有的痛呼都嚼碎吞进了自己的脏腑。
汗水无声地顺着他的鬓角滑落,滴在枕边的锦褥上,留下几小点深色的印子。
水盆终于彻底污浊如泥潭。
污浊的水面倒映着窗棂歪斜的光影。
他端盆起身,走向角落。
这次回来,手中是最后一方拧得半干的素巾。
他绕至未伤的一侧,这次擦拭的是未受伤的颈侧。
湿布抚过我紧抿的、被药气染成淡褐色的唇瓣轮廓时,指腹的力道轻柔地撬开了紧闭的唇缝。
带着湿润气息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探入唇齿间,蘸取了温盐水,在干燥黏腻的口腔内壁和齿关牙龈处细细擦拭。
口腔被侵入的瞬间,带来些许不适的紧窒和一丝奇异的依赖感,喉头因刺激而滚动,发出一声模糊的吞咽声。
父君立刻撤出。随后那带着皂角清气和水汽的温软巾布,才最终覆上我干裂起皮的下颌线条。
他用手掌轻轻托住我的后颈,微凉的指尖穿过我后颈汗湿的发根,小心翼翼地支撑着。
巾布沿着颈侧缓缓擦拭向下,经过滚动的喉结,最终在肩窝绷带处轻轻收拢。
那份温热和带着轻微力道的抚触,如同温柔的潮汐,一点点冲刷去附着在疲惫躯壳上的尘污与痛楚。
紧绷的神经和冰冷的痛意仿佛也随之舒缓了几分。
最后一抹污迹从颈项皮肤上消失。
父君收回手,看着那方已经被血污尘土完全浸染、看不出本来颜色的棉巾,久久没有动作。
他似乎耗尽了心神,额角晶莹的汗珠在灯烛的光晕下闪着微光,几缕从鬓角滑落的碎发被汗水濡湿,粘在颊侧,衬得脸上是洗过一般的苍白。
唯有那双眼中,沉淀着一种近乎虚脱的、却又异常沉静的柔光,如同月光照耀下的深潭。
他抬手,用还算干净的袖口内里,一点点、极细致地印去了我额角、脖颈在擦拭后残留的水迹。
动作小心翼翼,如同拂拭名窑新烧的极品薄胎瓷,生怕留下一丝指痕。
做完这一切,他才长长地、极其缓慢地吁出一口气。那气息如同沉在深海许久终于得以释放的气泡,无声无息。
盆中的浊水映着他苍白的倒影和摇曳的灯烛微光。他弯下腰,重新仔仔细细地洗净了自己的双手,每一个指缝都搓得发红。
那细微的、反复擦拭的指节摩擦声在沉寂的室内格外清晰。
仿佛在擦拭沾上的不仅是这水中的污秽,更是某些更深层的东西。
放下盆巾,他重新在床沿坐下。
不再说话,只是轻轻拂开我脸颊上沾染了水汽的一根湿发。
被清洗过的身体裸露在微凉的空气中,散发着清爽的皂角气息和温水浸润后的淡淡潮意。
那些盘踞在骨缝里的尖锐痛楚似乎暂时退却了些许。
窗格外的光影在他的沉默中无声倾斜,漫长而专注的清洁仪式之后,一种难以言喻的宁静包裹着这间充斥着药味与清洗痕迹的斗室,仿佛隔绝了时光的流转。
日头沉了半边,昏黄的光线斜斜地照在青石院墙上,在地上拖出长长的影子。
药味依旧顽强地盘踞在空气里,但被灶膛新生的烟火气和湿润的泥土腥气冲淡了不少。
左肩骨裂处像嵌了一块烧红的铁砧,每一次轻微的挪动,都引发沉闷的震痛。
但胸中那股长久积压的淤滞感,在微汗渗出、肌肤接触到流动空气的瞬间,终是松动了一分。
我倚在廊柱下,额角一层虚浮的薄汗,忍着阵阵晕眩的余波。
右臂撑着锄头粗糙的木柄——那柄随我出入深山多年的伙伴,此刻成了支撑这破败身躯的拐杖。
脚下泥地湿软,几日无人照管的菜畦边角,杂草已悄然探出簇新的嫩芽,贪婪地侵占着细嫩菜苗的地盘。
锄刃钝了。
我用尚算完好的右手攥紧,一点点、沉缓地刨向一丛初生的车前草。
泥土在齿刃下翻开湿润的深褐,草根被扯断,发出微不可闻的“噗嗤”声。
每一下撬动腰腹,断裂的肋骨深处都似有无数碎冰在摩擦。
“吱呀——”
身后堂屋的门被猛地推开!
一个藕荷色的身影卷着浓郁的药草清香与急切的暖风直冲过来!
“昭儿!”
声音带着被强行压抑、却依旧冲破封锁的惊惶。
父君几步抢到面前,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眉心拧成一个死死的结,眼周那圈本就未散尽的青灰阴影骤然加深,像是昨夜未眠刻下的烙印。
他根本顾不上院门的泥泞,绣着精巧缠枝莲纹的软缎鞋履就那么径直踏入湿漉的泥地!干净得不染纤尘的鞋尖瞬间沾染上深色的污渍泥点。
“昭儿谁让你出来的?!”
他声音拔高,带着一种气急败坏的颤音。
目光死死锁住我拄着的锄头和汗湿的额角,如同盯着洪水猛兽,
“你的伤!你的骨头还没长拢!”
他几乎是吼出来,却又因怕惊扰了什么而强行压低,矛盾地撕裂着他的音调。
他甚至来不及掸掉鞋尖的湿泥,就急切地伸出那双被我悉心供养得白皙如玉、连一点薄茧都寻不见的纤纤玉指——指腹光滑圆润,指甲泛着健康的珠贝光泽——直直朝我手中那把沾满新泥旧土的锄柄抓来!
那动作带着不容置疑的抢夺意味,仿佛抓的不是一件粗粝农具,而是悬在他心尖上的命索!
“昭儿给我!”
声音急促而尖利,染着浓重的不容分说
“回屋去!要做什么你交待,我来!”
我微侧过身,肩头的锐痛被动作牵扯得清晰了几分。
右手却稳稳地握紧了锄柄,没有松开分毫。
在父君那满是焦灼与责备、几乎要烧穿我的目光注视下,我微微牵了牵干裂的唇角。
笑容很淡,带着伤后的疲惫和被痛楚浸透的松弛。
“无妨的,父君……”
声音哑得像被砂砾磨过,但语调里揉进了一缕极其稀薄、几乎难以捕捉的温软笑意,目光掠过他早已被泥土污染的精致鞋尖,最终落回他那双因用力抓握意图而指节微微泛白的手上——那双用来拨弄琴弦、翻动书页、捏起象牙箸或调弄精致香料的手。
“这点小活计,还累不着。”
锄头在掌心轻轻转了转,粗糙的木纹摩擦着因伤而略显僵硬的指腹。
我顿了片刻,眼神温缓地扫过他眼底那片深重的忧虑阴翳,喉头艰难地滑动了一下,压下因开口说话牵起的痛意。
“父君,你是我经年累月温养着的……”
目光最后定格在他被我长年累月喂养滋养、玉白圆润得毫无瑕疵的指腹
“别动这些粗使了。”
声音低沉下去,蕴着不容置疑的、揉进了二十载漫长光阴的熟悉宠溺和顽固坚持。
“我舍不得。”
“舍不得”三个字,轻飘飘地落在这方种着杂草、飘着新泥腥气的小院角落里,却重逾千钧。
父君嘴巴张张合合,嗓音喑哑说不出话来,那只抓向我锄柄、已然僵在半空的手,猛地一颤!像被无形的藤鞭抽打了一下!
他脸上的焦急仿佛瞬间凝固,转化为一种惊愕的空白。
那对乌黑圆澈的眼眸定定地看着我,又缓缓垂下,目光极其滞重地落在自己被那不起眼的湿泥彻底玷污了的、雪白软缎的鞋尖上。
那点污渍在渐沉的暮色里异常刺目,如同滴落在纯白宣纸上的墨污。
紧接着,那目光如同有了重量,极慢极慢地,抬起来,落在了他那双还悬在半空、意图抢活的玉指上。
那十根被时光优渥养润、骨肉匀停、找不出一丝劳碌岁月痕迹的指头。
圆润的指腹在黄昏的光线里泛着珍珠般细腻柔和的光泽,连指甲边缘都透着干干净净的粉色。
它们像是完全不属于这片充斥着药味、汗气、泥土和粗糙农具的所在。
指尖不受控制地微微蜷缩了一下。
一种极其陌生、又带着莫名慌乱的情绪,如同冰冷细小的蠕虫,悄然攀爬上他苍白光滑的颈项皮肤。
那颜色……竟如同醉酒般一点点浮起浅淡的红晕,从颈侧迅速蔓延至耳廓,最终连微凉的鼻尖也未能幸免,在暮色里染上一抹羞涩而窘迫的微粉。
那伸过来的爪子,像是被烫到,终于无声无息地缩了回去,藏到了藕荷色宽大衣袖的云纹深处。
指节在袖笼里不安地勾缠着。他微微偏过脸去,试图躲避我的目光,光洁饱满的耳根连同颈后那截优美如玉的线条,都暴露在微凉的晚风里,被那层奇异的红晕渲染得愈发秀色可餐。
空气仿佛凝固了。
只剩下灶房飘来的、米饭刚刚被新柴火蒸腾出的清新米香,氤氲在带着杂草清苦和泥土腥气的空气里。
他僵立在那里,像是被抽去了筋骨。
半晌,才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羞恼的负气,抬起了一只绣鞋——那只前缘已然被深褐湿泥裹污了精致纹路的鞋。
脚尖在湿漉的地面上用力蹭了一下,试图将那碍眼的污迹刮掉些。
泥水被碾磨着,发出细微的“咯吱”声。但那湿印如同顽固的烙印,反而晕开得更加清晰难看。
那副姿态,委屈、窘迫,又带着点无计可施的沮丧,像只被雨水打湿了漂亮羽毛、急于清理却又不得其法的华丽孔雀。
“哼……”
一声极其轻微、几乎淹没在风里的、带着浓浓鼻音的轻哼从他微撅的唇缝溜了出来。
他没有再试图抢农具,也没有立刻离开,只是站在那片被他自己的泥污鞋印踏染的泥地里。
目光不再看我手中的锄头,反而转向脚边那片刚刚被我挖走车前草的、显得光秃秃一小片的微湿泥地上。
眼神飘忽,像是找不到焦点。
暮色四合,院子里的光线愈发昏暗。
他静立在那里,身体因微微的倾斜而显出一种无措又固执的线条。
藕荷色的衣衫在晚风里轻轻摆动着下摆,衬得整个人像是一株被移栽错了地方的、格格不入却又格外娇贵的名品兰花。
灶房里,新熬的米粥香气愈发浓郁黏稠,滚烫地弥散开来。
米粒被蒸汽催开的清香混合着水汽,丝丝缕缕缠绕在鼻腔深处。
草叶被锄断后释放出的清苦汁液气息,微凉地弥散在空气里。
我将锄头轻轻拄回泥地,锄刃半没入潮湿松软的泥土里,稳住了微晃的身形。
喘息稍微平复了一些。
“回屋去吧,父君。”
声音低沉温缓,混杂着喘息后微弱的潮意
“外头风凉,刚出了汗,当心吹着。”
看着他在微光里显得有些茫然的侧影,和那依旧微红的耳垂,顿了顿
“我收拾完这点便回。”
他站着没动。
片刻后,父君才终于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极其缓慢地转过身子。
软着嗓音
“那昭儿你要快些进来。”
随后转身,藕荷色的柔软衣料旋出一个温顺的圆弧。
他没有再看我,也没有看脚下的泥污,只是低头径直朝着堂屋门扉走去。
步伐依旧带着一份属于他的、被精心娇养出的优雅轻盈,只是在那雪软缎面的鞋尖沾满泥泞、步履踏过门廊前干燥的青石地砖时,留下了一串小小的、湿漉漉的、带着深褐色泥印的痕迹。那痕迹在昏沉的光线里,印在他身后空寂干净的石板上,显得异常清晰。
灶膛里的火渐渐熄灭,余烬裹着柴灰散发出温暖的焦香。
粗瓷碗盛着的野菜汤青碧澄清,几缕清汤油花在灶灯下浮光微动。
新米刚熄火的陶釜里逸出厚实暖糯的蒸汽,将屋檐下潮湿的寒气驱散了少许。
我洗净沾泥的右手,指尖被温水泡得微微发木。
推门而入,内室残留的药气与黄昏的昏沉交融。
床头矮几上的油灯被捻小,烛火只勉强晕开半塌方寸。
父君半倚半蜷在床榻深处。
厚重的锦被拉至腰腹上方,藕荷色寝衣宽大的袖口褪至小臂,露出两截雪白圆润、如同细瓷般光洁无瑕的手肘。
半张脸严严实实埋进了松软的鹅绒软枕里,只留下一个线条优美的后脑勺对着门口。
鸦黑长发凌乱地泼洒在湖蓝色枕面,像揉皱的夜色,几缕乌亮发丝甚至缠绕着攀上他的肩颈曲线,粘在微凉的玉白肌肤上,随着他似有若无的呼吸微微起伏。
身体朝着床帐内侧紧紧蜷缩着,连腿上都严严实实盖着锦被,只模糊勾勒出一个固执的、拒绝与外界沟通的团块轮廓。
那后颈暴露在我视线中,在昏暗烛火下显出一种绷紧的、绷到近乎伶仃脆弱的弧度,雪白细腻的皮肤上仿佛蒙着一层不易察觉的、被暮色浸透的寒玉凉意。
无声的抗拒,如同凝固的空气,沉沉地压在小片光晕中。
我脚步放得极轻,在床榻边沿坐下。
坚硬冰凉的床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一声轻响。
那裹在厚厚锦被里、绷成一张弓的后背轮廓,几不可察地缩得更紧了些。
埋进枕头里的半边脸更深地陷了进去,几乎要彻底埋没消失。
鸦黑的发海彻底淹没了最后一点可能窥探的表情。
空气中只剩下两人微弱的呼吸声。
我的,带着劳作后残余的沉顿;他的,却轻得像隔着一层厚壁,又短促得如同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咽喉。
唇角弯起一个极细微、几乎被昏黄光晕吞噬的弧度。
不是宽纵,而是对这种熟悉的、孩子气的负气姿态了然于心。
指腹带着点微汗的湿热,轻轻搭在他因过度蜷缩而微微弓起的脊背上。
寝衣下的肩胛骨在指尖下沉稳而清晰地凸起优雅的轮廓。
我的指腹带着刚刚褪去水渍的暖意,顺着那段紧绷的弧线,不轻不重地揉捏了两下。
“父君还气着?”
声音放得很低,如同怕惊扰了停驻在花瓣上的蝶翼。
锦被深处那柔软的身躯猛地一震!如同被冰凌触碰的嫩芽。
更急促、更委屈的抽息声瞬间从深埋的枕头里挤压出来。
“哼!”
一声裹着浓重鼻音、气闷到极致的、近乎幼兽磨牙般的闷响,隔着层层织物和柔软的羽绒,终于被倔强地挤了出来。
尾音短促,却清晰得像一片砸在玉盘里的碎冰。
指腹下的肌骨绷得更紧,如同绷紧的丝弦。
那份僵硬的抵触中,却又透出一种奇异的、等待被抚平的温顺脆弱。
揉捏的力道并未撤开,反而顺着那段优美的脊线缓缓下滑。
掌根代替指腹,沉缓温厚地覆上他腰肢上方那一段柔软丰腴的侧腰弧线。
那被长久温养得如同包裹上等羊脂的肌理,在掌心熨帖的暖意下,似乎有一丝微不可察的松动,那份紧绷如铁的抵抗悄悄溃退了一寸。
“父君气我不肯把锄头给你?”
指尖隔着轻薄软滑的寝衣,在那段绷紧的侧腰软肉上,熟稔地画着安抚的圈儿。
如同在哄一只竖起全身尖刺、却渴望被顺毛的幼猫。
沉默只凝固了几息。
那团蜷缩的锦被缝隙里,终于挣出一声更加委屈破碎、带着水汽嗡鸣的指控:
“昭儿嫌弃父君!”
那闷闷的声音裹着厚厚的、几乎要滴下来的湿意,每一个字都像带着细小的倒刺,扎穿了绵软的枕芯
“嫌父君笨手笨脚……什么都做不好!”
那抽噎猛地一滞,仿佛一口气噎在了咽喉深处。
空气都随之停顿。
“只会……只会笨笨地守着缠着你……做个没用的闲人……”
最后一个音调沉下去,被更大的抽泣吞没。
蜷缩的身体随之剧烈地筛动了一下!锦被鼓起又陷落。
他像是要把自己更深地、更深地挤压进那方小小的、只有他自己存在的漆黑角落中去。
连那露出的、一截优美脆弱的颈项都微微发颤。
心口被那含混的委屈碾得酸软。
收回抚在他腰侧的手,却并未远离。
指尖穿过那披覆在他肩头颈侧的、微凉湿滑的发瀑,轻轻拨开几缕缠绕粘连的乱发,像拨开覆在名画上的薄纱。
指尖的动作带起一丝极细微的风。那埋藏更深的侧影似乎僵滞了一瞬。
“父君怎会笨?”
一声极低沉的、被胸臆间翻涌的复杂情绪打磨得更喑哑的笑,在昏暗里短促地响起,几乎难以分辨是笑还是叹息。
“能把满山最凶的野猪都喂成了家犬似的温顺,叫它进圈就进圈,唤它躺泥坑就乖乖踩进去……”
指尖最后缠绕上枕边一缕未曾被压住的发梢,轻轻一绕,在指腹间捻着那发丝的柔韧温凉
“这本事还叫笨?”
话语一顿,指腹微微用力,将那缕不听话的发丝捻直理顺。
“能把那最刁钻的、没根也能熬成水鬼的枯花,全侍弄成了一年开三季的花架子……”
另一只完好的手也悄然探过去,隔着一层鹅绒枕垫,指尖轻柔而准确地摁住他微微颤动的额角穴位。
那穴位连着耳廓后,是舒缓情绪平复心悸之处。
指尖力道不重,稳稳揉按下去。
那埋在枕头深处的脸被轻柔的力道摁着,似要抬一抬,又固执地梗住。
但剧烈起伏的肩线绷紧的频率似乎微不可察地慢了一丝。
“这双手”
我的声音更沉下去,近于耳语,气息拂过那截暴露在光影里的、脆弱易折的耳廓边缘
“本就该捧着千年温玉、翻着万页书经、指着山水云气赏月的。”
指腹的揉按轻柔而坚持,如同春溪融雪。
“锄头?”
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理所当然的轻视和霸道的宠溺
“那种粗粝东西,就不该粘上这半寸指甲。”
揉按的力道渐停。
但那温热掌缘却并未离开,依旧沉沉贴着他太阳穴微凉微润的皮肤,如同覆着一方滚烫熨帖的暖印。
“父君……”
一声更沉缓、裹着低醇温存磁性的轻唤
“外面粥冷了就生浆了。真叫它白白熬干了米脂气?”
我刻意放缓了语速,像是诱惑不肯出窝的懒猫
“鲜芹嫩叶切的丝都青得喜人,油滴子刚滚烫着点了进去……再耽搁……”
话音未落。
那团蜷缩成茧的锦被深处,传来一声清晰至极、被无限放大的、不受控制的——肚腹鸣声。
“咕噜——”
那声音沉闷而清晰,如同在凝滞的空气里投入一颗石子。
锦被团成的茧壳骤然静止!所有细微的颤动和抽泣都被这声突如其来的背叛死死扼住!几息之后——
那埋进枕头深处的小半张脸猛地在鹅绒枕面上艰难地扭动了一下!如同被无形的力量强行从柔软巢穴里拔出!一张被憋得通红、湿漉漉地淌着泪迹和憋闷潮红的脸猛地侧转向床边!红透的眼眶里雾气深重,嘴唇被牙齿咬得鲜红欲滴,鼻翼因为剧烈的情绪和方才的气闷而翕张着。
眼底深处翻涌着巨大的羞恼和难堪!更深处,还有一丝藏不住的、被那诱人米香勾动的、饿得发慌的窘迫水光!
“你!”
他气急败坏地瞪着我,眼尾被憋闷和情绪激得嫣红如染,更像被踩了尾巴炸了毛的猫。
那眼底的委屈和湿意还在,却被这突如其来的尴尬蒸腾得滚烫。
耳廓连带后颈那一片雪白细腻的肌肤,如同瞬间泼洒进了浓酽的绯色胭脂,层层叠叠地滚烫蔓延开去,烧得他脖颈都染透了红晕。
那染着红丝的眼眸,在水光和羞愤的映衬下,潋滟出一种逼人的、带着薄怒和稚气的瑰丽。
薄唇微启又抿紧,似乎想斥责我的“卑鄙”,最终却只能死死地咬住下唇。
锦被下的身体蜷得更紧,仿佛要将那一声不合时宜的咕噜声彻底锁死在层层软垫里。
唯有那双瞪圆的、湿漉漉的水眸,如同浸在滚烫糖浆里的琉璃珠子,映着烛火跳跃的光,明明带着三分委屈、三分羞耻,却又亮得摄人心魄。
我微微倾身,左手掌托起他被泪水浸得微凉的半张侧脸,拇指指腹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轻轻拭过他眼角滑落的湿痕。
动作轻柔缓慢,带着熟稔的安抚和占有。在那双羞愤又迷茫得不知如何自处的滚烫水眸的注视下,唇角牵起的笑意缓缓加深,如同墨在澄澈的深潭里徐徐化开:
“父君乖……起来……”
指腹最后轻轻揉按了一下他嫣红如血的耳珠
“陪我一道吃饭。”
唇瓣在那沁着泪水的眉心印下一记极轻、却如同熔岩般灼烫着彼此的亲吻,在昏暗摇曳的光影中烙下无声的印封。
天色彻底沉下来,廊檐下的灯笼亮起了暖黄的微光。
父君被我半哄半拽地坐起在桌边,瓷勺有一下没一下地搅着碗中温烫的白粥。
米粒煮得开了花,浓稠的米脂裹着芹菜的青绿细丝,......
血腥气依旧如同微甜的幽灵,淡淡缠绕在厚重的药味之间。
那双蒙了湿翳的眸子微微半阖着,乌沉的长睫如同疲惫的蝶翼,覆在眼睑下方一片未褪尽的青影之上,随着那被炭火炉与厚被闷出来的、细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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