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落了霜。
雪光映透薄薄的窗纸,将稀疏的枯枝影子投在床帐上,也投在我睁开的眼底。
枕边是清浅到几乎不闻的呼吸,带着一丝被炉火暖透后的微弱潮意。
怀里的人蜷着,像一块终于焐温的软玉。
月光似的颈子枕着我的臂弯,长发散在我肩窝里,凉滑如流泉。
方才那种几乎焚尽理智的惊悸与决绝的宣告,犹自灼烫在唇齿间,此刻都被这沉静安睡的吐息抚平,只余下空茫茫的回响。
我在这一片死寂的清醒里,被那二十载光阴的潮水劈头淹没。
十四岁的少年父君。
破败的草屋。浓得化不开的药味和更浓的血气。
襁褓里那个滚烫、瘦弱、哭声嘶哑得像猫崽儿似的婴儿——是我。
那时他看我的目光是什么样?是厌恶?是茫然?还是同样深不见底的恐惧?记不清了。只记得那双尚带着少年稚气的手,抖得厉害,却死死抱着我,指甲掐进了肉里。
五岁。
灶台比我还高。
冷硬的饼子,烧糊的糙粥。打回来的第一只兔子,血淋淋地剥皮,指甲缝里浸透了洗不净的腥气。
回头看见蜷缩在草席上的少年,面色青白,虚弱得像秋天最后一片枯叶。
那双曾抱过我的手,如今软软垂着,掌心朝上,像个毫无防备又奄奄一息的孩子。
我必须把滚烫的粥吹凉,递到他唇边。他的眼神,那时便混进了点什么。
是无力?还是渐渐萌生的依赖?像藤蔓初生的触角,试探地缠绕上唯一的依靠。
十年。
十五年。
我从山林带回猎物,带回皮毛,带回药草。
他不再是那个虚弱的少年。
我将他置于精心营造的暖阁里,隔绝了风霜尘土。
他身上的旧寝衣越来越软,越来越薄,像一层蜕下的旧壳。
腰肢依旧纤细,却在慵懒中晕出玉器般的柔润光彩。
指尖永远微凉,唇瓣却染上了熟透樱桃的色泽。
那双眼睛…那双眼睛,清泠里透出被精心温养后的剔透。
是我亲手将依赖和独占的种子,在他心田播下,用日复一日的怀抱,温言软语,无微不至,催生发芽。
这十余年,我抱着他,从摇摇晃晃的步履到如今沉稳如山。
抱他从床榻到软椅,从暖阁到喧嚣集市。
每一次体温的交换,每一次颈项交错的贴近,每一次他发丝拂过我绷紧的颈侧,每一次他气息喷吐在我粗粝皮肤上带来细微的战栗……这些动作早已刻入骨髓,成了呼吸一般无需思考的存在。
身体比意识更熟稔于这份承载的重量,这份清冷的暖香。
可那沉甸甸依偎在怀里的躯体,那如玉臂膀环抱颈项的缠绕,那带着蜜糖般尾音的依赖呼唤,那每每专注得要将人看穿、只盛满我一人身影的目光……这一切理所当然的亲近,在无数个抱他安睡的静夜里,悄悄变了质。
一种滚烫的、尖锐的、带着罪恶熔岩的气息,从我心腔最深处、从我日夜守护着温养着的这片“净土”之下,蛮横地滋长出来,缠绕上那根名为“父君”的脊椎!
它无声灼烤着我抱着他的臂弯,灼烤着他呼吸拂过的颈侧皮肤,灼烤着他依赖又全然无辜的眼波!
那是……独占的欲念,却裹挟着远超孺慕的、令人惊悸的滚烫热度!
像无数只无形的、细密又尖利的钩爪,从那具白玉般温软的躯体上,深深勾进我胸腔最烫最疼的血肉里,疯狂攫取着某种不该滋生的渴念!
那惊悸是什么?
不是厌烦他。
是更深的恐惧。
恐惧我日夜温养着的这捧不染尘埃的冷月,是否在浑然不觉中,将我精心构筑的“父君”琉璃外壳,融化成了某种更危险、更粘稠的蜜糖!
恐惧是我这双沾满兽血的手,日复一日的温存,是否早已在无声无息间,将那份纯粹的依赖酿成了令人无法自拔的蛊毒!
恐惧这份由血脉羁绊起始,却被我亲手养大的依赖与独占欲,早已扭曲成了……连我自己都未曾察觉、更无力挣脱的深沼!
那柔软的身体是泥泞,那清甜的呼吸是瘴气,而那专注的目光,就是牢牢捆绑住我神魂的锁链!
而刚才,那决绝的“此生只抱父君一个”,岂是简单的安抚?
那是我在恐惧的深渊边缘嘶吼出的……向这股灼热欲念俯首称臣的烙印!
仿佛用尽全身力气向泥沼深处沉去,绝望又带着一丝自毁般的甘甜。
我低下头。
怀中的人睡颜平静,长睫如蝶翼栖息,在雪色的面颊投下浅淡阴影。
花瓣似的唇微微启着,吐息均匀。
他全然不知我内心的惊涛骇浪,不知他这温顺的依赖,在夜色深处掀起了怎样毁灭性的漩涡。
这份沉睡的安恬,反而像冰冷的鞭子抽在我滚烫的神经上。
手臂上沉甸甸的温软躯体,是卸下所有防备后的全然交付。
那带着微弱潮意的暖甜鼻息,此刻无比清晰地拂过我臂弯内侧最薄弱的皮肤,每一缕细微的气流都像带着细密的钩刺,刮擦过早已绷紧的血管和神经。
窗外更深露重。雪色浸润的微光,在沉寂的房间里流转,勾勒着他沉睡的轮廓,也无声地淹没了我眼中翻涌的黑潮。
那如蝶翼栖息的长睫下,是无法窥见底色的深渊。
怀里温软的躯体,是这二十年来日夜浇筑的琉璃盏;那微潮甜暖的吐息,是融化其中冰玉引燃的无焰之火。
他睡梦中无意识的细微蹭动,像是滚落的火星烫在心尖上,瞬间烙下无可磨灭的印记。
雪光无声,沉甸甸地压在眼皮上。
心腔里那团滚烫的、裹挟着罪恶感的熔岩并未熄灭,反而在这沉寂里烧得更加汹涌蛮横。
它炙烤着血脉的壁垒,发出不堪重负的滋响。
十四岁草屋里的血气,五岁时剥兔子的腥臊,十五年暖阁里蒸腾的冷甜暖香……所有记忆碎片在业火里熔炼、沸腾,最终被这沉沉夜色凝聚,沉淀成唯一清晰的答案——
我心尖之上日夜灼烧的滚烫,与他睡颜中那毫无保留的依恋,本自一体同源。
那少年破碎躯体里喷薄而出的痛苦与挣扎,早已化为我骨血里无法剔除的荆棘种子。
当他虚弱的指尖第一次无意识地抓住我的衣角,当我用沾满泥污和兽血的手第一次笨拙地擦去他唇边药渍,那颗种子便循着本能,在血肉的废墟里扎下了根,疯狂汲取着彼此流出的温存与依赖,扭曲缠绕,共生共长。
所谓“父君”,不过是被强行剥离了年岁与身份的脆弱容器,而我甘愿为其不断重塑躯壳的供养之根。
谁“养”了谁?
是他幼时无力保全的微喘呼唤引我归巢,亦是我强撑起的臂弯为他隔绝尘世风雪。
我们都在懵懂无知里伸出渴望的触角,勾住对方残存的体温,像冰原深处两棵根系死死相缠的濒死寒木,彼此攀附着,才得以汲取那点苟延残喘的暖意。
日复一日,那纯粹依存的枝桠在寂静无声处悄然抽芽、蔓延、妖异地虬结盘绕!当惊觉时,早已长成血肉密织、脉络交融的参天禁囚,无人可破!
所以,这份情——
是罪恶的血脉枷锁?还是求生本能驱动之下,在无人荒野里唯一寻到的滚烫薪火?
答案早已在那二十载肌肤相亲的暖熟里消融、渗透、不分彼此。
当我惊悸于怀中身躯带来的燎原业火时,他深埋于我气息里的那份全然的放松与归属,何尝不是一种更沉溺、更无解的甘甜深渊?
我们都一样。
如同他那般纯粹地、心无旁骛地依赖着我的体温、我的力量、我存在的每一寸气息与声响。
我亦如是。
痴狂地汲取他清冷雪色下被温养出的那点剔透柔润,沉溺于他冰玉臂膀环抱颈项的缠绕,于他每一次带着蜜糖与鼻息的呼唤里获得足以灼烤全身血脉的甘甜!
那柔软唇瓣每一次翕动,每一次微凉的耳垂无意识蹭过皮肤留下的细微瘙痒,都成为深入骨髓的药!
原来。
我那被罪恶感反复鞭挞的独占欲念——那份近乎贪婪、想将他每一缕呼吸都锁进肋骨深处、连灵魂都囚缚烙印的滚烫——不过是照见他对我那份毫不逊色、甚至更为粘稠蚀骨的依赖时,投下的一抹更加浓黑的、令人战栗的倒影!
我们……早已在一池名为“共生”的血乳里交融成瘾,无路可逃。
所有惊惧与挣扎,不过是这株妖植在月光下舒展枝蔓时,投射在冰冷雪地上的一抹摇曳魅影罢了。
怀中沉睡的躯体温顺得像春雪初融后的暖泉。
我的心跳沉沉撞在肋下。
黑暗中,指尖仿佛有了自己的意志。它们从圈抱他腰肢的手臂上抬起,沾满了彼此交融的气息,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缓慢地、近乎膜拜地,向着那一片陷落在我臂弯里的清凉滑落下去。
指尖拂过他沉眠中软玉般的面颊轮廓,滑过垂落的鸦黑发丝——那触感冰沁细腻。
最终,停驻于那微微敞开的、月白寝衣领口处露出的一小段颈子。
月光正透过窗棂,温柔地倾泻在那脆弱如琉璃又温软如凝脂的肌肤之上,清晰地映照着其下温热的青色细流在无声搏动。
鬼使神差。
指腹轻轻落下,带着小心翼翼、如同碰触神坛圣物的虔诚与亵渎双重交织的颤栗,极其轻微地按压在那温凉的、跳动着生命搏动的颈侧之上——
与我心口那同样激烈奔流的鼓点,撞出了一声无声的回响!
烫伤未愈的掌心灼痛骤然尖锐!被指尖轻轻按压处的那抹温凉鲜活脉动,隔着薄薄的皮肤撞在指腹上,烫得灵魂都在嘶鸣!
喉结无声地上下滚动,舌尖尝到了自己唇齿间弥散开的铁锈味。
是何时咬破的?
不知。
夜色浓稠。
只有窗外雪光在冷寂的窗棱上铺展流淌。
手指终究在那片温热脆弱的搏动上停留片刻,随后带着无尽的留恋,更深地陷入他微凉浓密的发丝深处。
指节缓慢收紧,缠握着数缕冰凉滑润的青丝,如同无声缠绕的古老秘咒。
“父君……”
无声的字句在唇齿间研磨成灰,和着血腥气一同吞咽。
黑暗中,我更深地低下头,将发烫的唇印贴在他微凉的额发上,无声地烙下。
一样。
原来,都一样。
暖阁里沉静的空气被一丝极其细微的动静搅动。
那一个落在额发上的吻,轻如新雪消融,滚烫却似烙印。
怀中紧贴的身躯极微地顿了一下。
我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掌下那段温热脉动的颈子肌肤,在那无声的落印贴近时,倏然绷紧了一瞬!
那双掩映在漆黑睫羽之下的眸子无声掀开。
雪光透过窗纸,落进他眼底,滤去所有迷茫的雾霭,剩下两泓澄澈幽冷的深潭。
我的脸孔,带着夜色也无法磨平的棱角和残留的惊悸,如同唯一投入潭水的倒影,被那清冷的月光拓印着,深深沉入潭底。
没有惊诧,没有质问,那眸光深邃如渊,又清澈得惊人,只映着我此刻全然不加掩饰的……沉迷与沉沦。
空气凝滞得如同冰封。
可就在这令人窒息的静默中,那双一直搁在我臂弯里的、温顺无力的手臂,极其缓慢又极其自然地……向上抬了起来。
月白色的寝衣宽袖如水滑落,露出两段欺霜赛雪的手腕。
它们像春日最柔韧的藤蔓,带着浸染了千年月光般的凉意,悄无声息地、却又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熟稔,攀附上我的颈后。
指腹微凉,轻轻贴上我短硬发根下紧绷滚烫的皮肤,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
没有犹疑,没有推拒。
那双臂弯缠绕上来,如同归巢的倦鸟终于寻到它命定的栖枝,将他自己的身躯,更深地、更熨帖地揉进我的怀抱里!
那力道很轻,甚至带着点被炉火暖过的慵懒,却又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几乎要将彼此骨血都嵌进对方身体里的执着力量。
鼻尖再次蹭上我的颈窝,不再是熟睡时无意识的磨蹭,而是带着一种清醒的、细微的调整。
呼吸也变得清晰可闻,不再均匀绵长,而是带着一点被刻意拉长的、带着湿意的暖融气息,如同带着细小倒钩的丝绒,擦刮着我颈侧那片早已脆弱不堪的皮肤。
他的眼睫低垂,视线不再锁定我的眼睛,而是微微下滑,落在我紧抿的、方才曾无意识地咬破渗出血丝的唇上。
那目光像羽毛一样扫过,带着一种清浅到几乎无法被察觉的探究,又或许……是了然的平静?
眼尾那颗小小的朱砂痣,在黯淡雪光的映衬下,如同一滴即将坠落燃烧的琥珀泪。
然后。
在我屏住呼吸,几乎要溺毙在这无声的、全然接纳又极具侵略性的缠绕中时——
他微微扬起了下颔。
那削尖的下颌线条在月色里如玉石雕琢,微微抬起一个极小的弧度。
花瓣般柔软、带着初露湿意的唇瓣,不偏不倚地、异常精准地……轻轻覆在了我干涩紧绷的唇角。
一点濡湿、微凉的柔软触感,瞬间覆盖了那丝细微的血腥味。
那不是狂乱的索取,只是一个极其轻柔、仿佛蜻蜓点水般的触碰,短暂得如同幻觉。
像初雪融化在滚烫的铁板之上,发出“滋”的一声细微轻响,瞬间蒸腾成滚烫的水汽,直冲入颅顶!
我的脊背如同被无形的冰锥贯穿,猛烈的电流从尾椎炸开!
手臂控制不住地痉挛收紧,勒得怀中那具温软的身体发出一声极细微的、压抑在喉咙深处的呜咽喘息。
那微凉的唇瓣却并未因我失控的力度而退缩,反而停留了比想象中更长的一息。
当那柔软的微凉终于撤离时,他薄而优美的唇瓣上,似乎沾上了一抹极淡、几乎被黑暗吞噬的殷红——那是我咬破唇角流下的血痕。
他没有去擦拭,甚至没有在意。
那双臂弯依旧稳稳地环在我的颈后,像镌刻着古老契约的锁链。
他的脸颊依旧深深埋在我的颈窝凹陷处,只有冰凉的额角抵着我搏动剧烈的太阳穴。唯有那唇上一点微不可察的血渍,在幽暗里无声燃烧。
“……昭儿……”
“……父君的……昭儿……”
那声音从他紧贴着我颈动脉的唇齿间溢出,被肌肤紧密的贴合和暖热的呼吸压得模糊黏稠,如同甜腻的毒药裹着蜜糖,丝丝缕缕渗进鼓胀的脉搏深处:
“……要尝……”
声音带着被搂得过紧后的、微微的气喘尾音,又轻又软,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纵容:
“……就尝点甜的……”
那温软的气息拂过颈侧伤口般的肌肤,每一个字都带着水汽,如同淬毒的暖雾,舔舐着心尖上最敏感的神经末梢。
黑暗中,我只觉喉间像是被无数滚烫的钩刺狠狠犁过!
环抱他的手臂几乎要将怀中这弯融化的冷月勒碎嵌入骨血!
可身体深处那股撕扯灵魂的恐惧与滚烫交织的熔岩,却在这一刻,被那缠绕的臂膀、那轻触的唇、那沾了血丝的蜜语,彻底引爆成无声的炫目白光!
父君的指尖不知何时已不再安稳地环抱。
冰冷的指腹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无声的蛮力,死死掐按进我颈后的发根皮肉深处!
像是某种无声的烙印刻写,要将他指尖的寒与冰,永远铭刻进这滚烫的血肉和战栗的灵魂烙印里!
雪光清冷地流淌在窗外。
窗格子上的枯竹影被夜风拉扯得微微摇晃。
暖阁里只剩下彼此被压抑到极致的、滚烫又粗重的呼吸在寂静的炉火噼啪声里纠缠,如同两匹在月下悬崖边抵死相缠、无法分开的困兽,每一次气息的交换都如同饮鸩止渴,每一次心跳的撞击都如同濒临解体的绝响。
那沾在他唇瓣上的、属于我的极其微末的血丝,仿佛在昏暗光线里,静静地燃烧起来,发出无声的凄艳冷光。
我垂眸。
怀中人散落的发丝如冰凉的海藻,滑过我的臂弯,无声缠绕。
那片微敞的月白寝衣领口下,之前被我指腹轻轻按压过的颈侧肌肤上,原本清晰的青色脉络在微弱光影下似乎……淡了些?
或者……是被更深沉的血色所替代?
不是错觉。
一抹极其隐蔽、如同月影下悄然晕开的胭脂,正从那段苍白得透明的颈子皮肤下悄然蔓延开来,浸染开一小片模糊的、带着暧昧暖意的淡红。
如同冰层深处被唤醒的、沉睡的岩浆。
而我的视线凝固在那片暖红上,心腔里疯狂鼓噪的血流声里,有什么东西彻底断裂了。
身体先于意志做出了更惊骇的动作——
我猛地低下头,灼烫的、带着血腥气的唇齿如离弦之箭,失控般向着那片脆弱又滚烫的颈侧肌肤狠狠噬咬下去!不是亲吻,是近乎撕扯的掠夺!像是要撕开那层薄薄的冰玉皮囊,去啜饮那被唤醒的熔岩源头!
牙齿触及温凉皮肤的瞬间,一股异样的力道却轻柔地抵住了我的下颚。
不是抗拒。
是他另一只没有环住我脖颈的手!那细长冰凉的手指,不知何时已悄然抬起,柔软的指腹带着一点微不可察的力道,恰好垫在了我失控噬咬的唇齿和他颈侧温热的皮肤之间。
我的齿尖狠狠磕在他冰冷的指关节上!
瞬间的剧痛让我濒临疯狂的啃噬动作戛然而止。
血腥味在口中陡然弥散开,铁锈般浓烈——这一次,确确实实沾染上了他的气息。
那是从他被我齿锋擦破的指尖皮肤深处,弥漫开的、极其细微却无比清晰的味道!
我的唇齿被他的手指隔开,只余下灼烫的呼吸和齿峰上沾染的、属于他的新鲜血沫,喷溅在我和他之间咫尺的空气里,带着滚烫的温度。
他承受着指关节骤然传来的尖锐痛楚,喉咙深处溢出一声极其压抑的、短促到几乎被掐断的吸气声。
一直环在我颈后、死死掐按的手瞬间痉挛着收得更紧!尖锐的指甲直接刺破了我的皮肉!身体也无可抑制地在我怀抱深处猛地弓缩了一下!
那一下剧烈的弓缩所带来的力量如此惊人,仿佛濒临死亡的蝶翼最后有力的震颤!瞬间挣脱了我因失控而几乎将他嵌进骨肉里的禁锢之力!
雪色月影中,时间似乎凝固了一瞬。
他原本深埋于我颈窝的脸颊被迫扬起了一些,露出了那张因突如其来的痛楚而血色尽失、又因急剧喘息而微微晕开绯霞的绝色容颜。
细密的长睫剧烈地颤抖着,如同被狂风吹折的蝶翼,覆盖下的那双美目里,澄澈的幽潭已被打破!翻涌起剧烈而混乱的浪涛——是瞬间被激发出的剧烈痛楚?是本能的反抗?还是……更深层、更危险莫测的东西?
月光清冷地覆满他雪色的面颊。
一滴圆润、晶莹的血珠,正顺着那根替我承受了噬咬的、细白手指的指尖,缓慢地、缓慢地凝聚、坠落。
它坠落在厚软的、铺着旧锦被的床榻上,洇开一点极小的、深色的圆晕。
无声无息,却沉重得压垮了天地。
窗格子上的竹影还在摇曳。
暖阁里只余下我们两人破碎交叠的喘息,如同离水的鱼。
火炉内,新添的乌木发出一声微弱的断裂声,几点蓝莹莹的火星蓦然爆开,在死寂的空气里跳跃着,如同濒死的叹息。
而我僵在原地。
唇齿间是他指骨坚硬的触感和那令人魂灵战栗的、属于他生命滚烫鲜红的微末味道。
那滴坠落在锦被上的血珠,像一道滚烫的烙印,深深烫进眼底,烫进翻江倒海的脑海深处!之前被熔岩冲垮的理智堤坝,在这一刻轰然崩塌于这刺目的红色!
我看到了什么?
他垫在中间被我咬破的手指。
还有……他另一只紧握成拳、深深掐进锦垫深处的手!
那手,手指关节用力到了极限,惨白得毫无血色,指节紧绷的弧度像绷断了弦的玉石!唯有指甲根部和用力过猛而泛白的指腹下方,赫然印着数道深浅不一、半月形的伤痕!
那是……那是之前为了稳住我托着的白玉盅时,被那滚烫碗沿灼伤的水泡,刚刚结了薄痂,此刻被他自己蛮横的力道狠狠掐破!
几缕细微的、带着半透明液体的血丝,正沿着指缝,无声地渗透进锦垫暗金色的刺绣经纬之中。
一种前所未有的、灭顶般的恐慌和剧痛猛地攫住了我的心脏!比之前的罪恶感强过万倍!
我对他做的!
那失控的啃咬,那不顾一切的狂暴!竟迫使他用这只伤手来挡!
竟让他指腹上刚刚结痂的烫伤再次崩裂!
“父……”
声音卡死在喉咙里,干涩得像被砂纸磨过!
我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量,才猛地将自己的身体从他缠绕的臂弯里弹开!
巨大的反作用力让我重重撞在身后的硬木床架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巨响!肩胛骨的刺痛让我瞬间找回了一丝理智的清明。
怀中的温软骤然失去,留下空落落的冰冷。
眼前只剩下那个陷在凌乱锦被里的人。
他那只被我咬伤的手指依旧微屈着抬在半空,指尖的血珠在雪光里凝滞。
另一只伤手死死抠着身下的锦垫,指缝间的血痕刺目惊心。
那张如玉的脸上褪尽了血色,只有眼尾的红晕和被痛楚激出的生理性泪光在眼底浮动,浓睫湿漉漉地颤抖着。
花瓣似的唇瓣紧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
被骤然推开后,那双一直凝视着我的、翻涌着痛苦混乱的眸子深处,有什么东西……瞬间凝固了。
不再是之前的清亮专注或氤氲的依赖,而是某种被猝然投入冰窟的、破碎的……茫然?不可置信?抑或是……
暖阁内骤然爆开的剧烈动作仿佛惊扰了窗外的风雪。
竹影在窗纸上的摇晃骤然加剧,发出沙沙的碎响。
炉火也剧烈地噼啪了两声,暗红的炭块边缘爆裂开几缕呛人的灰白细烟,幽幽升起,模糊了榻前咫尺的微光。
我僵在咫尺之外的床沿,手臂还维持着推拒的姿态,指尖残留着他肌肤的触感和咬破他指节带来的轻微血腥黏腻。
后背撞在冷硬床框上的疼痛还在扩散,但这疼痛远比不上心头那片被自己亲手撕开的荒芜与恐慌!
那点从他自己指腹掐破的烫伤里渗出的细微血丝,无声无息地渗透进身下锦垫的暗金云纹里,像是无声的控诉烙印。
他那只曾替我承受了失控啃咬的手指,此刻正微屈着悬在冰冷的空气里,凝聚的血珠鲜红刺目,而那只深陷在锦垫里的伤手,更是伤痕累累……这一切如同滚烫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眼睛和灵魂深处。
窒息般的沉默弥漫着,只有炉火不安地噼啪。
“……昭儿?”
一声极轻极哑的疑问从紧抿的唇瓣缝隙里艰难地溢出,破碎得不成调子。
像是在冰面上踩空的人,发出的最后一声微弱的确认。
那悬着血珠的手指似乎想往前探一点,却又被某种更深的、无声的惊痛死死钉在了原地。
我喉咙干涩如火烧,吞咽的动作撕裂般地疼。
身体里的熔岩早已凝固成冰渣,戳刺着五脏六腑。
踉跄着起身,再不敢看他此刻的神情和那刺目的鲜血一眼,几乎是狼狈地扑向墙角放置杂物的矮柜。
手指颤抖着摸索着,翻找着,急切又毫无章法,扯出了一堆零碎的杂物——断线木梭、褪色丝线团、一个空空的白铜水盆。
终于在最角落,摸到了一个粗糙的小陶罐。
紧紧攥着那冰凉粗糙的罐身,像攥着一根救命稻草。
猛地揭开盖子,一股浓郁的、带着浓烈清凉苦味的药草气息瞬间弥漫开来,稍稍压过了鼻端残余的暖香和他血的铁锈味。
正是上次去集市特意为他在老药婆那里换来的烫伤膏。
我几乎是跌撞着冲到床边,但脚步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死死钉住!不敢靠近!之前失控啃咬的一幕幕如同冰冷的潮水席卷全身,激得指尖都麻痹。
暖阁一隅陷入死寂。
只有墙角矮柜被撞翻的杂物零落散在地上的微响,还有我粗重得无法控制的喘息。
那清冷雪光中的人,一动不动地陷在凌乱的锦垫里。
那只被咬伤的手依旧悬在半空,血珠终究承受不住重力,无声地坠落,砸在月光无法触及的被褥暗影里,洇开一小团模糊的深色印记。另一只深陷在锦垫里的伤手微微松了松紧绷的力度,几丝新鲜的血痕顺着破损的薄痂蜿蜒溢出,缓慢地滑过他雪白如玉的手背,像几道细细的红蚯蚓,刺目惊心。
他微微抬起了脸。
褪尽了血色的面颊在月光下有种琉璃般的脆弱透明感。
浓密长睫如同被寒霜打过的鸦羽,湿漉漉地垂着,在眼睑下投下破碎的阴影。
那双一直追随着我的眼眸抬起,望向我这边——或者说,望向我手中死死攥着的、粗糙冰冷的陶药罐。
他的眼神,很空。
不再是之前澄澈的专注,氤氲的依赖,或是被我啃咬推开时的混乱惊痛。
那双漂亮的瞳孔,此刻像两块被极地冰川打磨过的、失去了所有光泽的黑曜石。
没有波澜,没有情绪,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里面……彻底冻结了。
只剩下一片沉寂的死水。雪光落入那片死水中,甚至无法激起一丝涟漪。
方才唇齿相接的温度,仿佛被这死寂的眼神彻底吞噬。
他缓缓张开了紧抿的唇瓣。
花瓣似的唇色依旧苍白,只有唇珠处被自己无意识咬出了一点更深的凹痕。
他的喉结在脆弱的颈项间极其缓慢地滚动了一下。
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只是那微微启开的唇间,呼出了一缕极其微弱的、几乎是无声的白气。
那白气在寒冷的空气里丝丝缕缕地逸散,像灵魂出窍的烟痕。
那只悬在半空、指尖染血的、被我咬伤的手,慢慢、慢慢地垂落下来。
那截微凉的指尖,带着尚未干涸的血迹的微末粘腻,极其轻微地……点落在床边那个空空的白铜水盆冰冷光滑的内壁边缘。
“嗒”。
一声轻微的、几乎消散在炉火余烬和风声里的轻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