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女主角分别是丹朔程念影的其他类型小说《替嫁后,杀手王妃一心娇养病秧子 全集》,由网络作家“支云”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破落的侯府不如走地鸡。武宁侯府已然远离权力中心,近年在京中着实不大起眼。但今日侯府嫁女,却连陛下都亲至了,只因那侯府嫡女要嫁的,乃是当今陛下跟前正得宠的丹朔郡王。程念影侧耳听着远处传来的热闹声,蹲得腿麻。她与他们都不同,她来杀人的。要杀的,正是这侯府嫡女,今日的新娘子。“快!快去找夫人来!”丫鬟婆子突然间匆匆忙忙地从闺房里跑出去。转眼竟没了人。程念影知道时机已至,轻手轻脚,如猫儿一般从房梁落下。她来到床前,将帘帐一揭,便见到了盖头覆面身穿嫁衣的女子。嫁衣上绣着细密金线,凑出朵朵锦花。程念影馋得禁不住多看了两眼。而后她一手取毒针,一手去捂女子的脸。这一按上去却没有半点挣扎。程念影怔了怔,将盖头掀开。侯府嫡女紧合着双眼,面色泛白,像是死...
《替嫁后,杀手王妃一心娇养病秧子 全集》精彩片段
破落的侯府不如走地鸡。
武宁侯府已然远离权力中心,近年在京中着实不大起眼。
但今日侯府嫁女,却连陛下都亲至了,只因那侯府嫡女要嫁的,乃是当今陛下跟前正得宠的丹朔郡王。
程念影侧耳听着远处传来的热闹声,蹲得腿麻。
她与他们都不同,她来杀人的。
要杀的,正是这侯府嫡女,今日的新娘子。
“快!快去找夫人来!”丫鬟婆子突然间匆匆忙忙地从闺房里跑出去。
转眼竟没了人。
程念影知道时机已至,轻手轻脚,如猫儿一般从房梁落下。
她来到床前,将帘帐一揭,便见到了盖头覆面身穿嫁衣的女子。
嫁衣上绣着细密金线,凑出朵朵锦花。
程念影馋得禁不住多看了两眼。
而后她一手取毒针,一手去捂女子的脸。
这一按上去却没有半点挣扎。
程念影怔了怔,将盖头掀开。
侯府嫡女紧合着双眼,面色泛白,像是死了。
最最要紧的是......那张脸竟与她近乎一模一样!
“青天白日撞鬼啦?”程念影轻抽了口气。
这口气还未倒过来,只听得脚步匆匆,下一刻门便被人撞开了。
“无论用什么法子!定要保住她的命......”
“今日陛下亲至啊!若让他老人家知晓新娘自尽,整个侯府就都完了!”
为首的妇人穿戴整齐,满面汗水将妆都洇花了。
程念影来不及躲回梁上,干脆定住了脚步。
“你......”妇人乍然瞧见屋中还有别人,惊了一跳,“你是谁?”
程念影为潜入侯府,自是做了万全的准备。
她梳了双丫髻,着淡青色半臂,俨然一副丫鬟打扮。
款款转过身来,纤眉杏眸,似花含露,清纯娇憨。
叫一众人都看呆了去。
妇人喃喃喊了声:“玉容。”
丫鬟喉咙里也炸出了一声尖叫:“姑娘,姑娘怎么活过来了?”
程念影忙福了福身,脆声道:“夫人认错了,奴婢是来府上帮工的。”
妇人急急喘了两口气,往床上望去。
果然,该躺在那里的人,还躺在那里。
“快,大夫,快!”妇人重拾了心神,指挥着女医上前。
其余丫鬟婆子也终于回了神,收起震撼的目光,涌到床边去伺候着。
那妇人没有围过去,而是盯着程念影从头到脚打量起来。
越看,她的神情越是怪异。
“你过来。”妇人将她招至跟前。
妇人四十来岁的年纪,美貌犹在,只眉间多皱纹。但此时那皱纹却抚平了去,她冲程念影温柔地笑了。
“我是武宁侯夫人,我姓楚。你......父母可还在?”妇人问。
程念影知道此时不能急着走,便老老实实答道:“我不曾见过生身父母。”
武宁侯夫人为何要这样问她呢?
难道......
程念影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侯夫人楚珍却再也按捺不住一般,一把握住了她的腕子,哭道:“我侯府本该还有个嫡出的姑娘,只是出生那年,便由恶仆偷走,从此杳无音讯......”
“孩子,你让我瞧瞧......”
楚珍捧住了她的脸,用拇指细细描绘过去。
程念影从未与人这样亲近过,花了好大的力气,才控制住了自己不拔出武器给对面一刀。
她恍惚地盯着楚珍的脸:“那夫人的意思是......”
“傻孩子,我恐怕是你亲娘啊!”楚珍说着,搂住程念影大哭起来。
“我......有娘?”
她是个杀手,杀手哪里见过自己的亲娘呢?小的时候他们都说自己是土里长出来的。
楚珍哽咽了:“傻孩子,哪个不是爹生娘养的?你不仅有娘,你还有爹呢!”
“夫人,夫人!”有婆子急声唤。
楚珍拍了拍程念影的手:“就在这里坐着,别走,我一会儿回来再与你说。”
程念影点了下头,摸了摸肩上被泪水湿透的部分。
是骗她吗?
可侯夫人哭得好伤心呀。
还从来没有人为她哭过呢。
她新奇地探出头去,看着屏风后人影绰绰,又隐约传来压抑的哭声。
她这才想起,若是如此,那床上的姑娘,就该是她的亲姐姐了?
亲姐姐。
好陌生的字眼。
程念影按了按胸口,站了起来。
自缢之人,有气闭而未绝的,早早施针,重开关窍,还有救回的可能。
救?
不救?
那是她要杀的人。
侯府嫡女不死,楼里就要派人追杀她了。
程念影很少有这样为难的时候,她轻轻叹了口气。引得一旁的丫鬟悄悄窥了她一眼。
心道真像,只是这人眉眼间比她们姑娘还要娇上三分呢。
不多时楚珍回来了,身后还跟了个着华服的中年男子。
正是武宁侯。
他疾步走到跟前,未语泪先流:“你......你流落在外数年,是做爹娘的不是。今日遇缘归来,自该过上爹娘疼爱的日子......
“可实在不巧,你姐姐她大婚日自缢,恐怕要牵连整个侯府陪葬了!”
紧跟着其余丫鬟婆子也全跪了下来,哀声道:“求姑娘救救侯府吧!”
唯有楚珍一言不发,以帕子捂脸哭得更加伤心。
程念影张了张嘴。
她......她只是个杀手啊。
“如何救?”
中年男子喉头哽了哽,难以启齿道:“代你姐姐......出嫁。”
程念影沉默了片刻,转身走到床边,女医不知何时已经走了,只剩下丫鬟围着。
她抬手摸到新娘的颈侧,屈起指节先是重重一叩。
新娘浑身痉挛,竟是从床上弹起来又落下。
丫鬟惊得连哭都忘了,只喃喃问:“这是做什么?”
程念影没有回答,飞快地取出银针分别刺在新娘的天鼎、气舍二穴。
楚珍等人很快围了过来,亲眼看着新娘的面容渐渐褪去青白色。
程念影指着说:“活了。”
一时间所有人都惊呆了,连声音都忘了发出。
直到有个丫鬟战战兢兢伸出手指去试了试,随后整个人蹦了起来:“有气!虽说微弱,但当真有气了!”
楚珍忙问:“那何时才能醒呢?”
程念影:“二十四个时辰。”
中年男子面容灰暗:“迟了,那还是迟了,一切都来不及了......”
程念影问:“那会怎么样?”
“违抗圣意,抄家,砍头。”
程念影不由摸了摸腰间藏的武器,这给她以安心。
她小声说:“我没有过爹娘,我还不知道有爹娘是什么样子,所以你们还是先不要死了吧。我去就是了。”
周围的人顿时大大松了口气。
“快!快伺候姑娘更衣!”
程念影被架走,她禁不住回了个头,看着楚珍捂着脸,与中年男子互相搀扶着走了出去。
那是爹吗?她想。
这厢武宁侯夫妻出了门,武宁侯脸色一沉,咬牙道:“都是你惯的,竟敢在今日自缢!”
楚珍呛了回去:“丹朔郡王虽然御前得宠,但为救驾而重伤,外头都风传他人治不好了,陛下赐婚就是为了给他留个血脉,这嫁过去便是注定要做寡妇的!换谁谁能想得开?”
武宁侯冷哼一声,不说话了。
楚珍也扭过了脸,仍是伤心的样子。
一边的刘妈妈连忙劝:“夫人也莫要为新姑娘难过,既是今日才认回来的女儿,到底这么些年没养在膝下,保住侯府才是要紧。”
另一个婆子面露诧异:“夫人曾经还生过一个女孩儿吗?”她是楚珍的奶妈妈,怎么从未听闻?
楚珍放下帕子,脸上泪痕已干,语气淡淡:“没生过。”
两个婆子对视一眼,顿时讳莫如深。
原来只是意外撞上了个长得像的,为解侯府之急,不过片刻夫人便已经想好怎么拿话唬那小丫头了。
刘妈妈心道,连我都骗过了!
武宁侯突然回头:“今日的事......”
两个婆子连忙躬身:“绝不敢泄露半句,若传出去,叫老婆子烂嘴烂手,儿孙都不得好报!”
武宁侯“嗯”了声,又对楚珍道:“接着回去扮你的慈母吧,该叮嘱的话要叮嘱透了。”
他抬了抬下巴:“我看她一副丫鬟打扮,难免小家子气。别去了郡王府上得罪了人,到时候一样要怪我武宁侯府教导无方。”
楚珍语气不虞:“知道了。”
她带着人往回走,一边走一边吩咐:“等婚宴过后,若有谁府上遣人来问,便说从未见过有这样一个丫鬟。”
想来一个丫鬟,也无人会在意。
*
程念影自己脱了衣裳,小心翼翼地将贴身带的所有物件一应藏入匣中。
匣子是丫鬟刚送来的,说里头是夫人给她准备的体己钱。
匣子外还挂了把小锁,藏东西正好。
黄花梨的,两面各雕喜上眉梢和麒麟送子。很是精巧的玩意儿。
没拥有过什么好东西的程念影,爱不释手地摸了两下,才由丫鬟们按着梳头、梳妆,一切都匆匆忙忙。
“好了好了,快将盖头盖上。”
丫鬟们七手八脚的将程念影扶出门。
“公子!这里。”丫鬟们招呼道。
程念影什么也看不见,垂下视线,只能看见一双云靴。
“姐姐,我送你出阁。”云靴的主人说完,转过身去将她背了起来。
做侯府的嫡女真好。
住很大的屋子,有爹有娘,连出嫁也是被亲人背出去的。
程念影所在的杀手组织里,哪有“出嫁”二字?要么便死了,要么便被卖了。
“姐姐别怕。”云靴的主人又低声哄了句。
而后一步一步,稳稳当当地将程念影送上了轿子。
这侯府公子并未立即离去,而是隔着轿子哽咽道:“姐姐保重。”
楚珍踩着台阶下来,将儿子推到一旁。
随后冲迎亲的队伍心惊胆战地挤出个笑容,解释道:“姐弟情深,有几分不舍。”
从郡王府来的迎亲队伍,足排出整条街市那么长。
因皇帝特地有令,所用的车驾,以及随行的宫人、乐师、侍卫也都逾了郡王府的规制,实在气派非凡。
可见皇帝对这桩婚事的看重。
只是郡王病重,今日便是由他的堂弟,傅瑞明代为迎亲。
傅瑞明在侍卫亲军司供职,正儿八经的天子亲信。
他连马都没有下,口气冰冷道:“无妨,若有什么话尽快说了就是。”
楚珍哪里还敢再说什么话?
心道做丫鬟的应该最懂规矩才是,干脆一摆手:“起轿吧。”
此时轿旁的帘子却是被程念影从里头掀了起来。
她伸出手:“匣子给我自己抱着。”
楚珍愣了下:“快,快给姑娘。”
程念影将匣子重新抱在怀中,安心万分,抵着轿壁便歇息起来。
却不知外头傅瑞明盯着轿子多看了一眼。
这侯府嫡女倒也没有传闻中那样不情愿。
傅瑞明朝宫人使了个眼色。
宫人立即高唱:“起轿!”
随即奏乐声响,金银纸花高高抛起再落下,队伍便就此启程了。
*
郡王府。
皇帝从抄手游廊一路走来,满院的奴仆匆匆行礼不及。
“今日郡王如何了?”他一边问,一边进到房内。
嬷嬷躬着腰回道:“好些了。”
“总说好些了,却连拜堂都拜不成。今日大好的日子,独他这个主人尝不到这份热闹。”皇帝面上皱纹深深,重重一叹,“都怪朕啊!”
“陛下无事便好,要怪该怪刺客,岂有臣子向陛下问罪的道理?”屏风后传来一道声音。
虽气虚,但仍掩不住其声如金石。
皇帝闻声快步拐了进去:“怀晏,你醒了?”
丹朔郡王大名傅翊,字怀晏。
丹,为赤诚。朔,有初始,独占鳌头之意。
皇帝当初为他起这样的封号,可见其地位。
“是,总要去见一面新娘。”丹朔郡王应了声。
只见他倚坐榻上,已然换好了婚服。
其人正如名一般,可谓是将世间美好词汇集于一身,生得俊美无俦,轩然霞举。
且其才能卓越,善理政事,近年来越发处尊居显。
若非因救驾重伤,哪里轮得到武宁侯府来攀这门亲?
皇帝沉声道:“武宁侯的女儿是差了些。但武宁侯夫人育有四子一女,子嗣充盈。她的胞妹,养育孩子也很是了得。朕想着这一脉相承的,也好能早日为你延绵子嗣啊。”
“臣明白陛下的良苦用心。”傅翊露出标准的笑容。
“那便好,那便好。”皇帝放松下来,“今日朕替你主持了婚宴,你且好生养病吧。”
他命人放下带来的名贵药材,这才离开。
等皇帝走远,傅翊的心腹才来到他跟前,面上难掩惊骇道:“主子,这侯府嫡女不该死在闺房里了吗?怎么还是送嫁到郡王府上来了?”
傅翊掩唇轻咳一声,面上神情温和,但眼底尽是漠然之色。
“既然来了,那便留着吧。郡王妃的位置总要有个人占着。”
心腹眉头皱起:“可这武宁侯的女儿,心中却装着别的男人......”
“不让她出府,又能翻出什么花来?”傅翊语气淡淡,“等她拜完堂进了房再来告诉我。”
“是。”
前头皇帝在主位落了座,程念影也被扶着来到了堂前。
丹朔郡王毕竟只是病了,而非死了。
堂弟傅瑞明能代他迎亲,却不能代他拜堂。
于是只有程念影一人捉着红绸,乖乖先敬了天地。
“二拜天子。”宾相唱道。
天子?便是皇帝了?
程念影于盖头下眨了眨眼,而后深深拜下。
她是草芥,是官府通缉的对象,却不成想竟有幸拜见皇帝!从前想都不敢想。
这婚事一定是很了不得的。
算是极极极好的吧!
那将来等侯府嫡女好了,她便还给她吧。
嗯,她呢......不论侯府与她是不是亲人,能给她些银钱也是好的。她便能从组织里为自己赎身了。
程念影心想着,也算是有新奔头了!
于是高高兴兴地转过身,在宾相的唱喝声中,对着空气完成了“夫妻对拜”。
皇帝满意地看她直起腰,虽说身形纤瘦些,但瞧着很有朝气。
皇帝开了口:“赏。”
“陛下赏赐,金十锭,如意二柄,天华锦、花蝶杂宝锦各四,银鼠一百张......”
程念影听着那长长的唱词,攥了攥手指。
这些东西该归谁呢?
要是能归她就好了。
等内侍终于念完,一边的嬷嬷按着程念影谢了恩,然后几个宫人一起涌上来,连忙将她扶走了。
“郡王妃请坐这里。”嬷嬷将她按在凳子上,又嘱咐她,“郡王未到,盖头揭不得。”
做杀手,程念影学到最多的便是忍耐。
于是她乖乖点了下头。
嬷嬷满意一笑:“还请郡王妃在此地等候。”
然后便带着其余人退了出去。
等?等那个郡王来?
程念影很饿了。
好在她一向耐饿,舔舔唇,便发愁起另一件事来。
她待会儿要替侯府的嫡女与郡王洞房吗?
程念影在里头等候,尚算平和。
但从武宁侯府跟来的丫鬟婆子可就心焦了。
她们单独躲到一边去,将声音压得极低:“一会儿咱们是不能进去的,没人盯着,她会不会说错话?”
“迟迟不见郡王,兴许郡王根本不会露面呢,那便能浑水摸鱼躲过去了。”
这边正自我宽慰间,“吱呀吱呀——”
像是马车轮子碾过地面的声音。
宫人推着木制轮椅近了。
武宁侯府的人不由转头瞧了一眼,推轮椅的女子着藕荷色裙装,打扮得体,气质出众。
想是从宫里拨出来的女官。
侯府下人顿觉相形见绌。
再看轮椅上的人......
她们只匆匆一眼,便好似被烫着了一般,连忙低下了头。
尤其年轻的丫鬟,更是羞红了大半张脸。还忍不住心想,姑娘有何不满呢?郡王虽病,但着实俊美啊。
这厢房门被打开。
宫人鱼贯而入,对着不太明亮的烛火修了修烛芯,而后室内便富丽堂皇起来。
傅翊坐在轮椅上,朝近前看去。
嫁衣层层堆叠起来,反将跟前少女的腰衬得更细。
看着年纪不大,坐得板正,怀抱个匣子,竟显出些乖巧。
一旁的宫人忙递上玉如意,傅翊张开五指接过来,敛了目光:“叫娘子久等了。”
声音倒是很好听的。
程念影脑中蹦出个念头,然后想也不想便道:“没有久等。”
她声音脆,还带着少女的甜,音不高,但显得气很足。
听来的确像是没有因为久等而疲乏。
甚至还神采奕奕得很。
傅翊抓着如意的手紧了紧,有几分没想到武宁侯的女儿会是这样。
他还以为她心不甘情不愿,此刻开口都该是恹恹丧气。
“请郡王揭盖头,饮合卺酒。”嬷嬷出声提醒。
傅翊一言不发,用如意将盖头一拨,那绣着繁复花纹的厚重红绸便从程念影肩头滑落了下去。
摇曳的灯火为她添了妆。
室内倏然一静。
好一个美人!
而程念影终于重见光明,便也直直朝对面的人看去。
男人很年轻,皮肤苍白,瞳色很浅,浅得一眼撞进去,便觉薄情。
大红的婚服披在他身上,有种血泼上去的错觉。将他眉眼更衬得疏淡漠然,高不可攀。
但下一刻,他笑了笑,拿起半个盛酒的匏瓜递到程念影手中:“娘子,请。”
于是那种薄情感霎时退得一干二净。
倒只剩下温柔颜色了。
嗯......好看,像画本子里才有的人。
真的是个好婚事。程念影心道。
她托稳了那半只匏瓜,上半身往前探了探,主动凑近与傅翊手臂交缠,而后一饮而尽,连个顿都没打。
傅翊盯着她看了片刻,也仰头饮下。
程念影鼻尖抽了抽:“你的没有酒?”
傅翊当先抽回了手,淡声道:“嗯,是水。我尚在病中,饮不得酒。”
程念影恍然大悟。
原来侯府嫡女自缢的症结在这里!
但是病了就病了呀,又有什么妨碍呢?她倒是觉得很好的。
她放下匏瓜制成的酒盏,问:“那下面要做什么?你要回去歇息了吗?”
傅翊沉默了下,觉得哪里不大对。
侯府女不该如此。
他挥手让宫人将轮椅推得更近,而后突然抬手按在了程念影的唇边。
程念影惊了一跳,险些条件反射去摸后腰处藏着的匕首。
好在如今她身上什么武器都不在,便也没有酿成惨剧。
傅翊就这么看着她猛地一抖,而后又乖乖坐住了任他摸。
他眼底光华隐去,低声道:“娘子,你的口脂涂到外头去了。”
当时都是急匆匆上的妆,涂到外头也不奇怪。程念影并不放在心上,抬手便要自己擦擦。
傅翊却喊停她:“我来。”
程念影:“哦。”
傅翊的手有些凉。
但程念影不介意。
病着自然如此,我唇是热的,还能给他暖热呢。
傅翊就这么慢条斯理地沿着她唇边擦了一圈儿,不见她抵触,更不见她生畏。
真是怪了。
傅翊没趣儿地收了手,问:“吃过东西没有?”
程念影坦然答道:“没有,饿得厉害。”
傅翊:“......备菜吧。”
一边的嬷嬷似有些担忧,忙问:“郡王也在这里用饭?”
傅翊:“嗯。”
其他人忤逆不得,自然连忙退下照做去。
做杀手,要懂得看时机。
程念影当然不笨,她听出了嬷嬷的担忧之意,于是问:“你这样坐着是不是会累?”
傅翊:“......是有些。”
他再度露出笑容:“但总该陪娘子用了饭。”
程念影心道,挺好个人!
和她从前远远见过的那些跋扈权贵都不一样!
“娘子,这是什么?怎么一直放在膝上不肯丢开?”傅翊指着她的匣子问。
他话音落下,便立即有宫人上前去拿匣子。
程念影绷紧了指尖:“是体己钱。”
傅翊这才阻止了宫人的动作,笑容更深:“原来如此,那是该好好收着。但也不能总抱着......”
他头也不回地吩咐:“把厢房里堆着的箱子抬一个来。”
于是有两个随从去抬了。
沉甸甸的进了门,盖子一掀,露出里头柔软华美的绸缎,绸缎上还垫着些金叶子。
傅翊道:“这本就是要给你的,箱子外头有一把大锁,你将匣子放进去一并锁了,便安全了。”
程念影双眼微亮,应了声:“你说得对!”
她从凳子上起来,自个儿抱着匣子过去锁好。
傅翊将她整个动作收入眼底,还道:“改日叫府里的人给你打个络子,将钥匙就拴在腰间,如何?”
程念影走回到他身边,高兴地应了声:“好!”
她觉得这个丹朔郡王真真是很好的!
她过去十六年生涯里,从来只有刀剑相加,叱骂入耳。哪有人这样温言软语处处周到地待她?
不多时,饭菜被呈上来了。
程念影刚拿起筷子,一旁的宫人便道:“郡王妃,还是由奴婢来布菜吧。”
程念影便知道了还得等人布了菜,她才能动筷。这点便不大好了。
她抬眸看着傅翊:“我能自己吃吗?”
傅翊:“能,我知道你饿极了。”
宫人闻声只得住手,眼看着程念影自己捏了筷子开始吃起来。
她吃得很快,也吃得很香,但吃相很好。
傅翊都看得有了些胃口。
他跟着动了筷,拣了两样浅尝几口便搁下了。
程念影将他的动作收入眼底,想了想,还是关心了他一句:“你怎么吃这样少?”
傅翊净了手,拿帕子擦指间的水,一边擦一边说:“我病着,很多吃不了。”
他问:“你爱吃吗?”
程念影诚实地点了下头。
傅翊笑了笑:“你爱吃就好了。”
另一厢,傅翊的几个心腹还在房内等候。
他们焦灼地转了几个圈儿,纳闷道:“主子怎么去了这么久?不是见一面就回来吗?”
“那侯府女不会蠢到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将主子气着了吧?”
程念影今年十六,其实还算是仍在长身体的年纪。又因平日里奔波来奔波去,消耗也大,她一个人便吃了大半的菜。
一边的嬷嬷好几次想开口说“不可贪吃”,最后又生生忍住了。
傅翊将擦手的帕子丢到篓中,问:“吃饱了?”
“饱了。”
方才的合卺酒好喝,现下吃的也是美味佳肴。想到今日的经历,程念影都有种如在梦中的感觉。
宫人围上来给她擦了擦手,道:“奴婢伺候郡王妃沐浴更衣。”
程念影看了傅翊一眼,见他没别的表示,便跟着走了。
等人走远,一直站在傅翊身后的女子躬腰问:“主子,咱们走吗?”
傅翊:“等会儿。”
这女子名叫木荷。
郡王府上伺候的人,大半都是从宫中拨出来的。木荷便是宫女们中间管事领头的。
她在傅翊身边待的久,这会儿才敢皱眉道:“可主子该吃药了。”
“取过来吧。”傅翊盯着仍放在屋中的那口大箱子,显得不以为意。
木荷无奈,只得吩咐下去。
于是等程念影换了衣裳,挟着一身温热水汽过来,室内已经充满了药味儿。
傅翊正在喝药。
一直到喝完,宫人们将碗具都撤了。那放在手边的蜜饯,他也没动一口。
很是吃得苦的样子。
傅翊又擦了一遍手,然后抬头看程念影。
洗去了妆容,更显娇憨。
像初初绽开的荷苞。
“闻见药味儿了?”傅翊出声。
程念影点头。
“难闻吧。”傅翊接着说。
程念影摇摇头:“不难闻。”
她以前也总吃很多药。
锻骨要吃药,训练要吃药,不慎受伤更要吃药。闻多了,习惯了,自己都会配了。
她就这样走到傅翊跟前去坐了下来。
傅翊沉默了。
他一时间竟探不清楚,这侯府女究竟耍的什么把戏。
真是稀奇。
就在气氛陷入沉寂时,程念影突然抬起袖子:“方才她们给我用了个什么香,很甜的香,你要闻闻吗?”
药味儿他觉得难闻。
那给他闻点香甜的好了。
傅翊倏然一笑:“好啊。”
他扣住程念影的手腕,不动声色地嗅了下,道:“这是雪梨蜜檀香。”
程念影应了声“唔”,并记了下来。
木荷忍不住唤道:“主子。”
这是怕他闻到什么伤身的东西。
傅翊松开手:“铺床吧。”
“主子?!”这第二声,木荷连音调都控制不住变了。
其余人也觉得惊愕万分,互相对视一眼,随后赶紧手脚麻利地铺床去。
程念影侧过身子,看着她们从床上拣出什么桂圆莲子红枣,足足拣了一大碗。
傅翊在她身后开了口:“此为早生贵子,多子多福之意。”
程念影压下眼底的新奇之色:“嗯。”
她见过民间女子嫁人做平妻的,也见过坊间貌美女子给人去做妾的。总之都没有这样的排场!
“郡王,已经收拾齐整了。”嬷嬷走过来屈膝道。
程念影犹豫了下,问:“我们要一起睡吗?”将来若要还回去,恐怕不好交代。
傅翊盯着她眉眼间的神情变化,嘴上轻笑:“何故此问?洞房花烛夜,自然该睡在一处。”
程念影没有半点害羞,只是目光从他上半身扫到下半身,低声道:“但你病着......”
傅翊打断:“怕我过病气给你?”
“不是,不怕。好,那,那......睡吧。”程念影想着他应该是动不了的,倒也没什么关系。
傅翊垂眸:“都杵着做什么?”
木荷咬了咬牙,又咬了咬唇:“主子......”
嬷嬷连忙说:“是,是,奴婢们都该退下了。”
木荷还坚持道:“且容奴婢为主子更衣。”
傅翊倒没呵斥,留了木荷为他脱去外袍。
到这一步,木荷纵使再不愿,也只有乖乖退出去,并将门合上。
只着中衣的傅翊看上去更显温和。
他冲程念影伸出手:“扶我。”
程念影立刻将他架了起来,还极有经验地让傅翊靠在她背上。
傅翊:“......”
还挺有力气。
程念影将人扶上床,并给他盖好了被子。
别说什么厌憎抵触了,当真是一丝丝的不情愿也没有。
只是跟着爬上床来的时候,傅翊才从她身上瞧出了一点紧张。
也就一点。
她拉过另一床被子盖好,然后又突然从床上跳起:“忘了熄蜡烛!”
她凑到烛台边,一根根灭了过去。
火光映在她颊侧,眉眼亮得惊人。
那是一种与皇城格格不入的生命力。
屋内全黑。
“好了。”她轻声说着,轻手轻脚往回走。
但想到自己走路一贯没什么声音,可能会比较吓人。于是又故意弄了些窸窸窣窣的动静,就这样爬回了床。
门外。
木荷回首发现烛火全熄了,瞬间喉咙口一紧,声音都飘忽了:“主子他,他难道真要......洞房?”
嬷嬷压低了声音劝道:“木荷姑娘,这陛下指婚,明媒正娶,当然要洞房的。”
木荷将那口难咽的气吞下去,拾级而下,道:“我并非为其它,只是忧心主子的身体经不得这样一夜罢了。”
“主子少年入仕,从来有自己的主意,绝不容他人动摇。木荷姑娘,你这操的是多余的心。”嬷嬷无奈。
木荷住了口。
她转头瞥见不远处蹲守的武宁侯府的下人,眼底飞快地掠过一点厌恶之色。
而后就在阶上坐了下来。
她得守夜,随时等着主子吩咐。
那厢武宁侯府的人一边心惊胆战,一边又喜出望外。
“这关算是......熬过去了?”
*
之后丹朔郡王再没说过话。
二人各占半张床,谁也不挨着谁,更谈不上什么旖旎氛围。
程念影悄悄松了口气,但睡得还是并不踏实,这都是杀手的本能作祟。
翌日宫人来叩门,她听见身边有人说了句:“进。”
程念影一下惊醒,坐了起来。
宫人上前伺候她下床,瞥见她眼下顶着淡淡的青色,心道还真像是被折腾了一宿的样子。
不过转脸看到依旧规整如初的床单,便知道什么也没有了。
宫人拿了新的衣裙给她换,换到一半,程念影想起来郡王还在床上。
她一个转身,便扎回到床上要去扶他。
手还没搭上,叫木荷挤开了。
木荷语气淡淡道:“这不是郡王妃做的事,奴婢来就好。”
程念影也没想抢别人的活儿干。
她说是她的事,那便是她的呗。
她立马收手,跟着宫人去一旁洗漱,再出来丹朔郡王已经离开了。
她眨了眨眼,自是不会觉得失望,只是有些无所适从,不知该做什么好。
好在没一会儿有个嬷嬷带着武宁侯府的下人进来了。
“奴婢施嬷嬷,主管您院儿里的大小事务,有事只管吩咐奴婢去办。”
她说着侧过身:“您从侯府带来的家生子,以后也还是一样可以在您身边伺候。”
程念影不大懂这些,当然都说好。
施嬷嬷又给她介绍了其它大大小小的宫人,分别叫什么名字,做什么的。
然后就传了菜。
偌大的屋子,只程念影一个人坐着,包括武宁侯府的,全都得站在一旁恭候。
程念影觉得有些别扭,匆匆吃完了便问:“然后呢?要做什么吗?”
施嬷嬷笑得慈和:“自然要去向长辈敬茶,郡王身体不便,便由奴婢陪郡王妃去了。”
程念影并不介意。
总待在一处,她还怕露馅呢。
中堂。
康王与康王妃高坐主位。
傅翊是他们的第三子,王府世子怎么都落不到他头上,因而少年时便自个儿闯荡去了。
这一闯,便得封了郡王,获了独自开府的殊荣。
按说该新妇到康王府上去敬茶的。
但他们的儿子丹朔郡王是为救圣驾才负的伤,眼下得皇帝之看重......他们如果不主动登门,倒显得做父母的不慈,也不聪明了。
当然做是一回事。
脸上该不高兴,还是不高兴。
康王妃放下茶杯,面色不虞:“岂有父母到得比儿媳还早的。”
她话音刚落,程念影就被引着进了门。
康王跟着放下了茶杯:“这不就来了?”
他转动目光,随即凝在了程念影的脸上:“模样标致,不错。”
他们才是傅翊的父母,但傅翊的亲事完全没他们插手的机会。
皇帝定了,那便定了。
武宁侯府近年不怎么与王公贵族们走动,康王都不知道这武宁侯女儿如今长成什么样,今日才算见到。
康王妃此时插声:“做正妻,标不标致不要紧,还要温柔贤良。”
她说着转头问嬷嬷:“你们郡王身体可好?”
嬷嬷躬身道:“回王妃的话,好些了。”
就这么寥寥几语,程念影明显感觉到他们不喜欢自己。
甚至有意晾一晾自己。
但眼下她又不用赶着去杀人,倒不急。
这厢康王开口:“今日能见到他吗?他母亲心里挂念得很。”
嬷嬷露出为难之色:“昨日大婚劳累,今日又起不得身了。”
康王妃不由冷冷扫了程念影一眼。
程念影:?
康王叹了一声:“好吧,身体为重。他要好好养着,本王和他母亲也就不去搅扰他了。”
做父母的说话客气到这份儿上,也确实稀奇。
而他还自称“本王”。
程念影心道,原来郡王的父亲也是王啊!
那好生厉害!
“上前来吧,敬了茶,改了口,就算了了。”康王妃冷淡催促了一声。
程念影这才从宫人端着的漆盘中,稳稳当当托起茶盏,先往康王跟前一递,学着先前嬷嬷们行礼的样子,福身道:“给父亲敬茶。”
还有些怪呢。
她无父无母的孤儿,两天之间,突然就这么多出一双父母了。
康王接过去浅抿一口便搁下了。
轮到康王妃,她端在手中却没有喝,而是问嬷嬷:“她往后每日是否到王府来问安?你们郡王嘱咐过没有?”
嬷嬷迟疑:“郡王不曾嘱咐。”
康王妃盯着程念影道:“那就每日都来吧,本也是为人媳妇的本分。正好,怀晏每日里好还是不好,我也有人能问问,免得总提心吊胆。”
程念影以前就听说,很多婆婆爱磋磨儿媳妇。
但做了王妃也磋磨儿媳妇吗?
她抿唇抬眼,面上显出几分单纯天真:“郡王说好,便是好。”
这话显然不合康王妃的意,她将手中茶盏重重一放:“将带来的礼物交到郡王妃手中吧,我与王爷也该走了。”
嬷嬷还未上手拦,程念影先开了口:“王妃不喝茶吗?”
康王妃皱眉:“你叫我什么?”
“王妃啊,王妃不喝茶,我怎么改口呢?”程念影固执道。
康王妃吐了口气,重新拿起茶盏敷衍地喝了一口,嘴角冷笑都快漫出来了。
“走!”她厉声道。
程念影权当没听见里头的不快,屈膝道:“恭送母亲。”
嗯,这样仪式全了,很对得起武宁侯府的嘱托了。
康王夫妻来得快走得也快。
中堂转瞬宁静下来,施嬷嬷惊奇地瞧了程念影一眼。竟是半点不怯场呢。
她哪里知道,在程念影眼中,所有人都只有一颗头,她一刀下去,都得掉。
哪里还谈得上什么畏惧胆怯?
此时站在更远处的侯府下人,也惊异地瞪大了眼。
她怎么......怎么比正经的侯府嫡女还要稳得住?
“再下面呢?还有什么事要做?”程念影眼下只关心这个。
“没了。”施嬷嬷说完想了想,“郡王妃要绣些东西吗?奴婢让人去将绣绷支起来。”
绣花?
她不会!
施嬷嬷窥着她的脸色,又问:“那抚琴?”
程念影:“......”
这个也不会!倒是地字阁的杀手里,有个拿琴当武器的。
“下棋?摹帖?”
程念影头很痛。
怎么办,要露馅了?
她灵机一动:“我去瞧郡王。”
施嬷嬷顿住了。
程念影不由问:“不能去吗?”
施嬷嬷压下怪异的目光:“奴婢派人去问问,郡王一向不喜人打搅的。”
*
郡王府的书房内,傅翊喝了今日的第一碗药。
护卫吴巡急道:“昨夜主子怎么迟迟未归?”
佐官侯复才跟着出声:“不知那侯府女是什么样子,还请主子示下,今后我等也知晓该如何对待这位郡王妃。”
傅翊慢条斯理地开了口:“她和卢萧查到的不太一样。”
卢萧是傅翊身边的暗卫,很有一手查探情报的本事。
“主子这话何意?”吴巡追问。
傅翊:“我怀疑她不是侯府的嫡女。”
“什么?侯府女不愿,武宁侯便拿了人来冒充?他怎敢!”吴巡怒道。
“笃笃笃——”门却突然被叩响,守卫压着声音,但难掩语气怪异:“主子,郡王妃求见。”
门内倏地一静。
几个属下面面相觑。说到就到?
“这侯府女玩的什么把戏?”
傅翊擦了擦唇:“不必看我,我也不知。”
门外守卫此时又问了一句:“主子,要将人请进来吗?”
傅翊迎上属下的目光,缓声道:“说我睡了。”
“睡了?”守卫本能地抬头看了看,日头高挂,这谎话恐怕不好糊弄过去。
但主子有吩咐,底下的人自然只有照做的道理。
守卫应了声“是”,迈步走远。
门内几人的心头,却还在思量这郡王妃到底是怎么个做派?为何晨间才分开不久便来找郡王了?
若能见着人就好了。只是议事之地,不容她进来。
被他们惦念着的程念影,此时立在院门口,正抬着脑袋打量围墙上的尖刺。
京城宅邸少有这样的防御手段,因为不大美观。郡王府上却不挑剔这些,多是竖了尖刺。难不成这郡王总是遭刺杀吗?
不过这尖刺在她看来——虽密,却挡不住她。
程念影从杀手角度分析得津津有味。
一旁的施嬷嬷有些尴尬地出声:“想是主子正忙呢。”
才过门的新妇面子薄,这样被冷落,恐怕心头想不通。
程念影却显得实在,她问:“都忙些什么呢?”
施嬷嬷喉间哽了哽,对上程念影的双眸。
黑白分明的眸底,满是真挚。仿佛真的只是出自单纯的好奇。
施嬷嬷含糊道:“陛下倚重郡王,因而多有公务缠身......”
“可他病了,病了也要这样忙?”
施嬷嬷又是一噎,心下不禁嘀咕,这是真关心上主子了?
见施嬷嬷不答,程念影小声道了一句:“他倒也不容易。”
施嬷嬷顿时又哭笑不得。
程念影是真这样想,做杀手就不管病了还是痛了,该干的活儿还得干。
怎么做了贵人,也身不由己呢?
霎时倒与他有一分惺惺相惜。
这时负责传话的守卫出来了,行过礼板着脸道:“主子睡了,郡王妃请回吧。”
施嬷嬷尴尬地咳了一声。
主子何等多智近妖的人物,怎么编出这样不走心的谎话?
她悄悄转眸去打量程念影的神色。
却见程念影反而点着头道:“好吧,想是昨夜与我睡在一张床上,没睡好呢。”她也没睡好。与陌生人同床共枕,到底是不大习惯的。
想着贵人原来也会如此,便更不觉得这郡王如何高高在上,令人生畏了。
“眼下能睡着就是好事。”免得身子亏空,将来再还给侯府的时候,让侯府嫡女做了寡妇。
“那我......走了。”程念影大大方方地说完了最后一句话。
抬眸却是对上了两张瞠目结舌的脸。
程念影不由抿了下唇。
她说错什么话了?
施嬷嬷从震惊中回神,重新露出笑容:“好,奴婢陪郡王妃回去。”
那守卫也回神道:“属下恭送郡王妃。”
程念影转身刚迈出一步,便被施嬷嬷扶住了手臂,举止间似是更亲近了一分。
施嬷嬷轻声道:“郡王妃昨夜也没歇息好吧?”
程念影正愁呢,见不着人,下头还是不知做什么好,于是就坡下驴点了头:“嗯。”
“那奴婢伺候郡王妃也睡个回笼觉吧。”
“好。”
回到昨夜大婚的院儿里,仆妇们各自洒扫,有条不紊,见程念影进来,先后朝她虚虚福了福身,算不得很恭敬。
但程念影并未留意这等细枝末节,她一心惦念自己的东西,待进了门,便不要旁人伺候,说自己睡下就是。
施嬷嬷迟疑片刻,也没有违抗她的意思,带着其余人退了出去。
昨儿个那口大箱子还放置在屋内一角,程念影用钥匙打开来,将匣子摸出,仔仔细细检查过武器,确认无误才放回。
没武器在身上,便总觉得没底气。
她初初与人成婚,虽无经验,但也知晓郡王可能要与她亲近。若带在身上,怕人家抱一下她,摸着了怎么办?
她轻叹了口气,又恋恋不舍摸了几下箱子里放的金叶子,这才重新锁上。
先熬着吧。
熬到组织里找不到她,忘了她。
她衣衫未脱,就这样往床上一靠。
室内暖香未散,就这样真沉沉睡了过去。
这厢守卫才将程念影在院门外说的话,一字不差都学给了傅翊听。
几个下属听完,个个青着脸,半晌憋出一句:“她竟还晓得关切主子的身体。”
“定是装出来的!”护卫斩钉截铁地接声。
其余人不由朝傅翊看去,他们怎么想不要紧,得看主子怎么想。
傅翊轻咳一声,翻过手边的纸页:“蔚阳那李知县如何了?”
下属们面色肃了肃,明白过来主子身负重任,哪有功夫去在意这些小事?自是大事要紧。
登时不再议论那位郡王妃,恭恭敬敬回答起傅翊的问题:“人活下来了,就是开不了口。”
“嗯?”
“似是得了癔症,整日里只说胡话,也不知是为自保还是真魇着了,瞧了大夫也不见好......”
*
“惦记”着来看郡王的,并非程念影一个。
木荷亲手熬了一盅药膳出来,抬起头两眼都熬得通红,她问:“什么时辰了?”她才能知道,这时候能不能去见主子。
小宫女匆匆进门,却并未接她这句话,而是道:“郡王妃向康王、康王妃敬过茶之后,便急急去找郡王了。”
木荷手上的动作一顿。
小宫女接着说:“然后守卫出来说主子睡下了,便是拒见她了。她倒好,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什么,主子昨夜与她睡在一张床上没睡好......实在是有些......”
她小了声音,将“不知廉耻”四个字含糊吞回了喉咙里。
木荷面上看不出神色变化,但手却向下抓紧了,被罐子把手烫得“嘶”了一声。
“木荷姐姐!木荷姐姐你的手没事吧?”小宫女惊叫着扑上来。
木荷咬着牙根推开她:“没事,我去前头瞧瞧。”
等木荷到的时候,自然早没有程念影的人影了。
郡王在议事,也非是她能立刻见到的。
院门外打理花草的丫头倒是忙不迭上来,将程念影先前说的话又学了一遍。
木荷斜了一眼:“岂有背后议论主子的道理?”
她算哪门子主子?话到了小丫头嘴边,最终还是咽了回去,乖乖道:“木荷姐姐教训的是。”
“郡王妃初到府上,多有不适应的地方,去拣些薄荷、石箕香、玄参、甘松蕊......再将主子房中那只海棠袖炉送过去,为郡王妃配一剂安神香。”木荷吩咐身后的小宫女。
小宫女听了也颇有些心下不平:“怎么还要劳动木荷姐姐这样操心。”
木荷垂眼笑着说:“主子身边这些琐事,不都常是我来管吗?”
小宫女听完,恍然大悟:“是,是。”
后院女眷的事,木荷姐姐不赶紧着捏到手里,难道还真要拱手让给那侯府女吗?
那侯府女迟上这么一步,日后便都插不上手了。
难怪才新婚,就忙不迭又来找郡王了,想是也急着索要管家权呢。
小宫女脑中纷杂念头一掠而过,便依照木荷的嘱咐去准备了东西。
待收拾完,时辰已经很晚了。
木荷这厢终于见到了郡王的面。
她一边布膳,一边低低出声:“听闻郡王妃特地来求见您了,恐怕是在康王、康王妃那里遇了冷。”
傅翊并不抬眼,笑吟吟问:“怎么?你要去教教她如何讨好康王府吗?”
丹朔郡王常以谦和示人,皇帝都屡屡盛赞他位高而不倨傲。
但无人真拿他当好脾气的年轻公子来看待。
便是木荷这样的身边人,此时听见他的笑问,都拿不定他是喜是怒。
“奴婢只是想着......”
“想着什么?”傅翊追问了一句,但没等木荷绞尽脑汁想出个合适的回答来,他又仿佛分外善解人意一般,笑道:“我也很是好奇,她今日怎么应付过康王府的。”
“不如我们亲口去问问她。”傅翊的目光终于落到了木荷身上。
“我们”
两个字从木荷心头一滑而过。
她心头大定,忍下颤动的心情,应了声:“是。”
傅翊慢条斯理地吃了两口药膳,便搁下了筷子。
木荷忙问:“可是不合主子的胃口?”
傅翊却道:“我这个新婚妻子贴心得很,听见我没歇息好,便不敢搅扰我半分。我也该关心关心她才是。”
“今日的晚膳就摆在幽篁院吧,我陪郡王妃一起用。”
幽篁院便是他大婚洞房的院子。
木荷闻声一僵,吐着气上手去扶傅翊:“那......奴婢扶您。”
傅翊却抬眸叫住护卫吴巡:“你来,跟着我走一趟。”
吴巡心头正对那侯府女好奇得紧,闻声激动地上前扶住了轮椅,响亮应声:“是!”
这厢施嬷嬷轻手轻脚地进了门,程念影一骨碌坐了起来,探头问:“怎么了?”
施嬷嬷吓了一跳,吁口气问:“可是奴婢将郡王妃惊醒了?”
程念影倚着床头,神情平静:“我觉浅。”
施嬷嬷扬起笑脸:“郡王身边的木荷姑娘,遣人送了些东西来。”
“木荷?”
“在郡王身边贴身伺候的,穿藕色裙。”
贴身丫鬟。
程念影曾听闻大门大户里头给老爷做贴身丫鬟的,最后都要收作通房。
于是她替侯府嫡女问了一句:“郡王很喜欢她么?”
施嬷嬷哽住。心道这话可不敢答。
程念影见她为难,又问:“那别的呢?”
“别的?”什么别的?
“侍妾,通房......”
施嬷嬷连忙说:“没有!都没有!”
虽说府中都不愿接受这位郡王妃,但施嬷嬷念头更保守些。她想着终归是睡到一张床上去的人,还是要先将这位当做郡王的妻子来看待。
程念影:“......哦。”
施嬷嬷见她反应太过平淡,忙还补了一句:“奴婢说的皆是实话。”
程念影点点头,嘴里蹦出来句:“那郡王真是很好的。”
施嬷嬷愣愣接声:“是,是很好的。”
这边还在说话,那来送东西的小宫女却嫌站得腿疼。
她暗暗嘀咕,莫不是故意摆架子呢?
一边武宁侯府的丫鬟凑了上来:“姐姐怎么称呼啊?”
小宫女对武宁侯府的人饱含敌意与蔑意,敷衍道:“紫桃。”
“紫桃姐姐,可是郡王特地遣了你来给郡王妃送东西?”丫鬟脸上写着期盼。
紫桃毫不留情地击碎了:“自然不是,郡王岂有这样的闲工夫?”
丫鬟暗暗瘪嘴,这话说的。他们侯府嫡女算什么闲人吗?
“那这些东西......”
“听说郡王妃去求见了郡王,郡王身边的木荷姐姐惦记着郡王妃这里,才遣我送些安神的东西来。”
丫鬟脸色微变。这意思不就是嫌郡王妃事儿才需要“安一安心神”吗?
紫桃将丫鬟的表情收入眼底,自然不当回事,更低低嘟哝了一句:“怎么还不见出来,我还有别的事等着做呢。”
她话音刚落,就听见有小厮疾步奔进门,高声传话:“郡王要过来陪郡王妃用晚膳,上上下下早些准备起来。”
紫桃的声音顿时往喉咙更深处噎了回去。
那侯府丫鬟却瞬间气焰涨起来,得意洋洋地朝她瞪了一眼。
外头的动静没瞒过里间人的耳朵。
施嬷嬷惊讶地拍了下手掌,然后扶住程念影的腕子急声道:“奴婢赶紧让人伺候郡王妃换身衣裳。”
程念影不由低头瞧了瞧身上的衣裙。
干干净净,熏过的衣衫还透着香气,睡一觉起来都没怎么皱。这居然就要换一身衣裳了?
好生奢靡!
想来侯府嫡女也见惯了这样的阵仗。只她穷得没见过什么世面罢了。
为免露馅,程念影便将推拒的声音吞了回去,任由宫女们伺候着换了衣裳。
在选衣裳上,施嬷嬷还真花了点心思。
早上给康王夫妻敬茶,她给程念影挑的是端庄得体的款式,到这会儿,便又换了身鲜艳的。
年纪轻,不怕压不住色。
“这身好。”施嬷嬷说着,将换好衣服的程念影推到桌旁坐下,又伺候她重新洗了把脸,漱了口。
等傅翊到的时候,程念影就还如前一日那般,坐在那里乖乖等着他。
像捏出来的娃娃。
这样的木头美人,该是不讨喜的。
不过她听见脚步声时,便抬眸望了过去,一下周遭都跟着鲜活起来。
傅翊还没开口。
她先问了:“你歇息好了么?”
傅翊顿了片刻,露出笑容:“歇息好了。”
吴巡走在傅翊的身后,迎面被一身水红色的程念影冲击住了。
怎有人敢穿这样扎眼的颜色?
偏她穿了。
还不显俗艳。
大抵是因为少女面上没有一丝故意迎合的媚色。
和想象中......不太一样。
吴巡抿了下唇。
将主子推近后,吴巡自觉退到一边去,便又听见那侯府女问:“可你的脸色怎么还是这样白?”
吴巡的心揪起来,警觉地心道,万不能因她的外表就放松!她恐怕字字句句都是在打探主子呢!
傅翊本人就显得浑不在意了。
他淡笑着应道:“因为病得厉害,哪有那样容易好起来?”
“那会好吗?”
吴巡心下忿忿,怎么,主子好不了,你就好早日改投下家是吗!
傅翊此时轻声说:“我也不知道。”
程念影干巴巴憋出来一句:“你不要放弃。”
吴巡:“......?”
傅翊怔了怔,而后低头轻笑起来:“嗯,我不会放弃。”他语气一转,“我岂会放弃呢?我方才新婚呢。我若病死了,娘子你岂不是要做寡妇了?”
冒牌的郡王妃听了这话,倒也不觉得心虚。秉持着为侯府嫡女着想的原则,程念影还正儿八经地点了下头。
“嗯,我不要做寡妇。”
直白坦然得险些让傅翊都接不上话。
他转声问:“晨间向我父母敬茶,他们可有给你准备改口的礼物?”
“有。”程念影没想太多,真当他关心礼物呢,便又道:“我还没有瞧是什么。”
“你后来过来找我,是因为在他们那里受了什么委屈?”傅翊也极直白地问。
程念影摇头:“没有。”
木荷等人自是不信。
但他们从程念影脸上又实在分辨不出一丝撒谎的痕迹。
她的神情平静得要命。
傅翊捏了捏指尖:“那你是来......”
程念影想不明白怎么这也要刨根问底。
她抿了抿唇,不好说是因为自己没事干,怕露馅。
只得挤出来一句:“我......就是想见见你。”
旁人听得轻轻抽了口气。
好生甜的一张嘴。
纵使是刚刚新婚,难舍难分。但女儿家多矜持,更是从没有一家主母这般做派的......
程念影不愿他再揪着问,便主动提了个话头:“康王妃问我,是不是应当每日去她那里请安。”
傅翊眼底暗光滑过:“嗯,你怎么答的?”
无非就是憋屈应下,或者当场耍侯府嫡女的脾气这两种可能。
程念影坦坦荡荡:“我告诉她,郡王说好便好。”
傅翊:“......”
木荷面露错愕,在一边牙关紧扣。
竟会这样卖乖,倒正切中了主子的性情!
程念影察觉到气氛有异,但还是道:“我想我应当没有说错。”
傅翊:“嗯,没说错。”她的话听起来乖巧,但言语间又很有主见。
新鲜。
“传膳吧。”傅翊转过头。
其余人不得不从复杂情绪中回过神,应了声各自干各自的活儿去。
今日的程念影食欲一样很好,和情报中不愿嫁给傅翊,寻死觅活的模样全然不沾边。
吴巡看得一愣一愣。
直到月上梢头,他都还有些迷惘。
“天色晚了。”傅翊看了一眼窗外。
程念影净了手,手上的水还未擦干就先应和了一声:“嗯。”
傅翊见她低着头,似是还未读懂自己话里暗藏的意思。
他便又直白道:“今夜也与娘子宿在一处吧。”
程念影僵了下。
又睡一张床。
她倒并不排斥与人亲近,只是她会长时间处在警惕防备中,觉浅,这样时间一久,身体吃不消。
但话不能这样讲。
她抬起脸:“好是好,可是我担心郡王又歇息不好。”
这话听起来,像是今夜二人又要缠绵至天明一般。
一旁伺候着的小丫鬟们都忍不住红了脸。
唯独两个当事人,一个赛一个云淡风轻。
傅翊没有“强求”的意思,本来就是试探罢了。
他温声问:“你毕竟是初到郡王府,于你来说处处都很陌生,一个人睡得好吗?”
程念影与他四目相对,不躲不退:“昨夜睡过一遍的床,不算陌生了。”
傅翊:“......”
他嘴角抿出弧度:“好。”
傅翊走了。
程念影脸上也不见什么留恋不舍之色,与方才说那些黏糊话的不像是一个人。
好一手欲擒故纵!吴巡心说。
若换做是我,恐怕真要上她的当呢!
他跟着傅翊出院门去,还忍不住回了下头。但又不得不说,这侯府女的确生得美,还有股子不受世事浸染的味道。
按说她不该有这样的气质啊......
傅翊离开幽篁院便叫住了施嬷嬷。施嬷嬷规规矩矩立在那里,将程念影一整天做了什么,说了哪些话都报了上来。
“王妃似对她有些不满,敬茶时没有接。郡王妃便说,王妃不喝茶,她怎么改口呢?”
“这样的话她也敢说?”吴巡震撼。
这话可太硬气了。
一般闺阁女儿,哪敢与婆母见第一面就这样说?
傅翊笑问:“是不是有些意思?”
“是......”吴巡接完声,又觉得不妥,生硬道,“也没,没怎么有意思。”
他想来想去,总结道:“这侯府将她教得胆大包天。”
施嬷嬷并不了解侯府嫡女身上牵扯着多少更深的内情。
她只做着自己的本分,立即说起主子的好话:“郡王妃今日还说呢,说主子您真是很好的。”
傅翊:“哦?她真这样想?”
施嬷嬷点头:“奴婢看没有一丝作伪。对了,她听说您病着还要处理公务,竟说您也不容易。”
吴巡听得再度愣住。
作为傅翊的心腹,他所见过的世人大抵分作两种。一种对主子顶礼膜拜,感慨其光风霁月、举世无双;一种对主子恨之入骨,憎他揽权过重,有佞臣之相。
或视为神,或视为魔。
总之没有人会生出“丹朔郡王也不容易”这样的念头来......
“好,我知道了。嬷嬷有心。”傅翊笑着摆手挥退了施嬷嬷。
目光转到木荷身上时,木荷神情怔忡得厉害,似是出神了。
“木荷。”
“......主子。”木荷狼狈低头,“听施嬷嬷说来,郡王妃处处都应对得很好,并无须......无须旁人来教导。”
傅翊对这话没做评价,他说:“下去吧。”
“主子?”木荷想说我还未伺候主子歇下呢,但想到今日郡王妃那般卖乖,她更不能失了本分。于是低头老老实实退下了。
待身边只剩心腹之后,傅翊才漫不经心地问:“你说,这侯府女是不是像是换了一个人?”
吴巡:“像!”
他握紧腰间的刀柄,仍旧坚定不被郡王妃如今表现出的样子所动摇。
他道:“不日便要回门,到时候侯府的破绽自现。侯府胆敢拿人冒充糊弄,岂能轻饶了他?”
*
被软枕也软,身边没有旁人,更无刀光剑影,于是程念影睡了个好觉。
她坐起来刚伸了个懒腰,却见有人鬼鬼祟祟探头到帘帐里来。
程念影手痒痒,想将那人掼到地上去。
拼命才忍住。
她问:“谁?”
那人一下直起腰:“姑娘。”
梳双丫髻,是个小丫鬟。
程念影歪头:“你是?”
那人露出无语的表情:“我是侯府的丫头,跟着姑娘陪嫁过来的,我叫彩蝶。”
程念影拢着盖头出的府,到了郡王府上,身边丫鬟仆妇又是一堆,哪里记得过来?
她倚住床头:“哦,你鬼鬼祟祟做什么?”
“侯夫人一早嘱咐了我们,要跟你仔细说说我们姑娘的习惯、爱好,哪些事能做,哪些事不能做......昨日施嬷嬷一直跟着,总寻不到机会说,今日你可得好好听听。万不能犯错,带累了整个侯府!”彩蝶肃着脸,拿起了架势。
程念影问:“侯府可有拿钱雇我?”
彩蝶愣了愣:“没有。哎呀,咱们说正事呢!”
程念影:“既没有拿钱雇我,何故对我要求颇多?不是你们央求我解侯府的一时之急?”
彩蝶语塞。
这与她想象中不大相同。
跟前的少女,明明几日前也只不过是个丫鬟,见过的世面还未必有她多!如今侯夫人有吩咐,一切都是为侯府着想,她怎能拿乔起来,这样不分轻重!
彩蝶急道:“你也是侯夫人的女儿,与咱们姑娘是嫡亲的姐妹,怎么还谈起钱来?”
“好,那算是我的姐姐。”程念影不解,“怎么,你与我姐姐也是这样说话吗?”
彩蝶再次卡了壳,背上更渗出些许汗。
当然不是!
若是这样与侯府的嫡姑娘说话,夫人早给她两巴掌了。
但你算吗,你都还没有认回去。
对,还没有正儿八经认回去呢!
彩蝶挺直腰背,咬死了:“奴婢不知道哪里不妥,奴婢都是按侯夫人的吩咐办事。”
程念影只觉得与她说话没劲儿。
于是翻身下床,一把将她推开。
她用的劲儿不大,落在彩蝶身上却不轻。
彩蝶咚一声撞上床边的架子,架子翻倒,她自己也结结实实摔了个屁股蹲。
疼得她眼冒金星,哀叫一声,半晌没缓过劲儿。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郡王妃?”
施嬷嬷带着人推开门,疾步来到了程念影的身边。
见她完好无损立在那里,这才松了口气:“吓了老婆子一跳。”
侯府的家生子眼疾手快去将彩蝶扶起,问她:“这是怎么回事?”
彩蝶掉了眼泪。她能说什么呢?说郡王妃推了她?
别人听了会怎么想?——主子亲手推你,都算你脸大了!
“我、我......”彩蝶语不成句,满腹委屈。
程念影代她开了口:“打翻了东西。”
施嬷嬷皱眉:“侯府的丫鬟......”有些笨手笨脚啊!
奈何不好当着郡王妃的面说。
“快些收拾了。”施嬷嬷板着脸转身指挥起其他人。
余下的则赶紧上前来伺候程念影洗漱。
程念影虽然不喜欢彩蝶,但她也的确还有话要与侯府的人仔细沟通。
等吃过早膳,她便主动问施嬷嬷:“府里有风景好又安静的地方吗?”
施嬷嬷:“自是有的,奴婢带您过去。”
其实按理说,嫁进来做了新妇,就该立即担起理家之责了。但郡王迟迟不提此事,施嬷嬷也不便多嘴。
这位看着稚嫩,也的确怕担不起事,就先做做富贵闲人,每日里看看风景也好。
*
郡王府中有一处人工开凿出的湖泊,程念影被引着来到岸边,一眼便瞧见了湖心的亭子。
亭子精巧,没有别的路通往,只能划舟前去。
正是风景好又安静的地方。
“我要去那里,嬷嬷你们不用跟着我。”程念影指了指亭子,一点没有要背着人说什么隐秘的心虚。
她看向侯府带来的家生子:“你们跟着我,我有话与你们说。”
侯府的仆妇们对视一眼,万分惊愕。
啊?
能这么光明正大的吗?
施嬷嬷却不觉意外,点头道:“好,奴婢让人来划船。”
侯府下人毛手毛脚的,这是要单独训话吧。
不多时,到了亭中,划船的小厮很快便自觉退远。
年长的邹妈妈按不住先开了口:“今日姑娘可是与彩蝶起了什么冲突?”
“她说话叫人觉得不快,我不喜这样。”程念影将自己的爱恨先给他们划分清楚了。
众人沉默着,悄悄交换目光。
程念影继续道:“你们侯夫人认了我,说我也是她的女儿......”
邹妈妈接声:“是啊,您能再回到夫人身边,不容易,夫人这会儿应当正惦记着您呢。”
程念影接着说自己的:“我没有过母亲,我不知道有母亲是什么滋味儿。但我知晓人讲孝道,畜生才不孝。”
“哎,正是呢!”邹妈妈大声肯定。
程念影顿了顿:“我希望她好。但旁人我是不管的。”
“什么?”这话音一转,转了太大的弯,邹妈妈差点闪了腰。
“姑娘这话......”
程念影慢慢皱起眉毛:“没听明白么?侯夫人是我的母亲,你们不是。因而你们若是说错了话,做错了事,你们的死活我是不管的。”
众人听得全傻住了。
原以为是个好拿捏的!听这话音,竟这样冷酷......
“你们现在明白了吗?”程念影问。
“是,是,老奴明白了,彩蝶这小蹄子定是在您面前拿了大!回去老奴好好教训她!”邹妈妈当先表态。
程念影这才露出些笑模样:“嗯,侯夫人与你们交代了什么话,现在能同我说了。”
“是、是......”
他们再互相对视一眼,终于是恭敬了许多。
“这些要您先记下来,咱们姑娘性子好,在京中广交好友,分别有周家三娘,宋家七娘......”
“姑娘曾跟着即墨斋的翁先生学得一手好字,又跟着道观的流云仙子学了一手好琴......”
“......”
他们讲了很多。
程念影听了很久。
侯府的嫡女是很出色的。
琴棋书画无一不通。
她有很多朋友,还有疼爱她的长辈、手足。
程念影闷不吭声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她的手指纤纤,皮肤细腻,看不出一丝伤痕或陈茧。那是为了不在外暴露杀手身份,反复拿药水泡过才有的光滑。
乍看也好像是大户人家的女儿。
但她自己知道,她不是。
她只会杀人,她没有朋友。
怕她的人很多,却从来没有人喜欢她。
“您......记下来了吗?”一干人说得口干舌燥,放轻声音问。
程念影应了声“嗯”,随后又道:“我很难完全扮成她的样子,她太好,我做不到。”
侯府下人们这才又泄出一丝得意:“自然少有人能做到咱们姑娘那样的地步,您平日里少说话就不会露馅了。想来也要不了多久就能换回来。”
程念影听到最后半句松了口气。
嗯,早些换回来吧。
现在的日子很好,但不属于她呀。
程念影站起身:“回去吧。”
“哎。”
很快有小厮划船过来接他们回岸上。
一共四个小厮,两个在船头,两个在船尾。
其中一个迎上来,递了只手炉给程念影,满面殷切:“郡王妃在湖心亭坐了那么久,想必冻着了吧。”
程念影伸手接过来,那手炉却并不暖和。她惊愕抬头,那小厮已经转身拾桨去了。
手炉沉沉,就这么压在掌心,慢慢她感觉到炉底有什么东西。
程念影眸光微动,没有说话,就这么一直等回到屋中,屏退左右,再将手炉翻过来一瞧。
炉底嵌着一枚蜡丸。
取出捏碎,便露出一卷细小的纸条。
程念影一头雾水,不明白那小厮为何要给她递这东西?难道是组织里发现她在郡王府了?
她匆匆展开纸条,却见一行小字:
我知你心中煎熬苦楚,我又何尝不是辗转反侧难,时刻牵挂。来日方长,且忍,且忍。只待河清海晏,以礼聘之。
——沭。
程念影盯着落款那个字。
沭?
谁?不认得。
好生荒谬的纸条!
以礼聘之?那小厮如何聘?拿命聘吗?
程念影将纸条移到烛火上焚了,一边生出了警惕。
她虽不是在高门大户里长大,但也曾听闻内宅有些很是阴毒的手段。比如诬陷女子与男子有私,便能轻易毁了女子的后半生。
这人......恐怕是诬陷她来的!
程念影顿时精神一振。
她的“姐姐”很出色,但未必对付得了这样的小人。不怕,她来替她杀了就是!
*
高高的围墙之内,烛火摇曳之下。
头戴紫金冠的男子,缓缓合住了手中的文书。
立在一旁的人,这才低低出声:“您命人传的信,已经传进去了。”
“傅翊似乎很满意这个妻子,大婚当日便迫不及待圆了房,第二日更是拖着病体也要陪郡王妃用晚膳。”
这人说着说着,露出迟疑之色:“殿下,自古女子以夫为天,傅翊待她宠爱万分,恐怕她心思动摇,不肯再为殿下办事啊。”
“傅翊重伤,恐不能人道,何惧心思动摇?”男子眉眼生辉,“都说傅翊是何等的举世无双,这能给他戴绿帽的人,也仅此一个呢。光是此事,便有趣得紧了!”
手下人慢慢放松地笑了:“是,他越是宠爱那郡王妃,越显得滑稽。不过是个被您睡厌了的玩意儿。”
男子垂首翻开新的文书:“白痴一个......”
“待她回门那日,我再与她玩玩,更有意思。”
这御京城中,多是讲究一个三朝回门,即新婚的第三日,夫妇结伴回到娘家,一齐拜见岳父岳母,以昭示鹣鲽情深。
这日程念影起了个早。
小宫女在身后为她梳妆,一边的施嬷嬷捧着茶道:“郡王今日不能陪您回门了。”
昨晚傅翊就没有再来幽篁院,今日听见这话,程念影也不觉奇怪。
她应了声:“好。”
施嬷嬷本来准备了一肚子安抚的话,这会儿全吞了回去。
后头两个小宫女却是交换了目光,暗暗啐道,就装吧。
没有丈夫陪着回门,别管是哪个女人,面上终究是挂不住的。
“好了,嬷嬷您瞧瞧怎么样?”梳头的小宫女收起手转头问施嬷嬷。多少有些忽视程念影这个主子了。
施嬷嬷轻咳一声,问程念影:“郡王妃,您瞧瞧,可喜欢今日这一身?”
她有意敲打小宫女,但也怕程念影自己做主,挑了不合适的衣裳,作了不合适的打扮。
她哪里晓得程念影压根不在意这些。
“我很喜欢。”程念影说着起了身。
穿金戴银,锦衣华服,她怎会不满?
小宫女闻声松了口气,忙向施嬷嬷隐晦地讨好地笑了笑。
施嬷嬷斜斜瞪她一眼,随即赶紧扶住了程念影:“咱们也不必急,先用过早膳。今日小厨房做了冬笋银鱼羹,也不晓得合不合您的胃口......”
冬笋银鱼羹?程念影没吃过。
光听名字,她口水都要下来了。
“就吃这个。”她肯定地道。
施嬷嬷脑中蓦地竟生出个念头来——多好养活!
这念头有些越矩,但她的确是觉得这位全无侯府嫡女的骄横气呢。
底下人应当更爱敬这样的主子才是啊!
早膳很快摆了上来,程念影刚捏起筷子,便有人从院门外近了,遥遥一福身:“郡王妃。”
小宫女欢喜地迎上去,亲切地唤着:“木荷姐姐。”
木荷只管与程念影说话:“今日回门的礼单,是奴婢拟的,请郡王妃过目,可有不妥之处。”
室内寂静了一瞬。
众人都知道,这侯府女虽然是嫁进来了,却迟迟未掌管家之权。如今木荷代为行事,却不知郡王妃会不会当场发作。
木荷这厢垂着头,双手递上单子,看起来恭恭敬敬。
实则心中也忍不住想。
她会满意这份礼单吗?
若不满意,闹起来,会将我衬得可怜,还是郡王会责怪我办事不力?
就在众人念头各异时,程念影接过来匆匆一扫,她道:“好。”
小宫女愣住。
好?
又是好?
什么都是好?
当真这样能忍?
木荷也扯着嘴角问:“郡王妃一一瞧过,没有不妥之处?”
程念影哪里知道回门的礼单上应该准备些什么东西。
反正要她来看,她是绝不会挑剔的。
但她代表着她的那个“姐姐”,此时说话也要说得漂亮才好。
她当下搁了筷子,抬眸盯着木荷,认真地问:“此事可是郡王交予你来办的?”
木荷:“是。”
“郡王都信得过你,我为何信不过你的本事呢?”程念影反问。
一下将木荷问住了。
木荷艰难地动了动唇,心道好一个四两拨千斤。若她敢做手脚,伤的还是郡王的颜面了。
这番话还衬得她郡王妃万分识大体呢。
施嬷嬷笑出声:“是,正是。郡王将此事交给木荷姑娘,岂有办不好的?”
木荷收拾心情,将礼单接回去:“是,承蒙主子抬爱,也多谢郡王妃信任。”
屋里其他人晕乎乎地听着这般对话,没想到这样容易就揭过了这轮交锋。
程念影不再理,低头专心用完了自己的早膳。
木荷不由顿生一种荒谬感。
仿佛她的百般试探与期待,于这侯府女来说,还不如跟前这顿饭来得重要......
“我吃好了,走吧。”程念影的声音响起。
室内终于又恢复了动静,众人忙活起来,准备出府。
一路来到府门前,那里已经有人在等了。
“傅大人?”施嬷嬷愣声唤出那人的称呼。
傅瑞明一身青色常服,腰间挎刀,缓缓转身,冷着脸拱手先拜道:“堂嫂。”
小丫鬟走在后头,当先红了脸。
傅大人好生英俊。
程念影缓缓眨了下眼,脑中还印着方才一路走过来的郡王府路线。
到一个地方,先记下来那个地方的路,已是刻入杀手骨子里的习惯了。
“傅大人。”程念影回神,跟着施嬷嬷一样喊。
“不敢当,我表字子茂,堂嫂如此唤我就是。”傅瑞明顿了顿,道:“今日我送堂嫂回门。”
侯府下人面露惊愕。
先前迎亲是由他代迎,今日连回门竟也由他来代替吗?
虽然一早知晓郡王病得厉害......但回门也不能陪,只怕刚从阎王殿讨回来一条命的姑娘,听了恨不得又立马上吊去。
“郡王病得起不来了吗?”程念影这时好奇地问。
傅瑞明以为她是在暗暗讽刺,便语气冷硬回道:“兄长他为救陛下而重伤,又为公务殚精竭虑。纵使今日病愈,恐也不似别的男子那般,有那么多闲暇时光陪伴妻子左右。”
“那倒是无妨的。”程念影想也不想便道。
总待在一处,她还得时时警惕。
不对,她觉得无妨,但侯府未必这样想......
程念影当即话音又一转:“那以后怎么办呢?”
这要替侯府问清楚了。
“以后?”傅瑞明看着她。
程念影点头:“嗯,以后总要生孩子啊。”
傅瑞明:“......”
小丫鬟更是被呛得咳嗽了起来。
“总不能事事都由傅......由子茂你来代替。”程念影一本正经。
傅瑞明这么一座冰山,这一刻却硬生生地别开了脑袋,脖颈微红地挤出声音:“此事上......自然是由兄长他与你......再议。”
话说完,傅瑞明又觉得不妥。
这话说得......好像兄长没功夫陪她回门,却有功夫与她圆房,单单一个好色之徒了!
傅瑞明有心再补救,但动了动唇,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措辞。
再看程念影这厢,全然不管自己说了何等惊世骇俗的话。她既关心完了“相公”,又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于是一提裙摆,从容地朝轿子去了。
憋闷的傅瑞明:“......”
那厢轿帘落下。
傅瑞明也翻身上了马。
一行人离开了郡王府。
而一门之隔以外。
吴巡瞠目结舌,回头看了看自家主子:“她、她可真敢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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