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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情义卫辽边后续+完结

无聊的的人 著

其他类型连载

万历四十六年,三月里的辽东抚顺关,风里还裹着刀子似的寒气。边墙在初春稀薄的阳光下泛着冷硬的土黄色,夯土墙头垛口上值哨的明军,缩着脖子,搓着手,目光漫无目的地在关外那片空旷的野地上扫视。那眼神,与其说是警惕,不如说是习惯性的麻木。关墙之内,抚顺城东门外的马市却早已喧嚣起来,仿佛将这世道隔绝在外。骡马的嘶鸣、皮货商贩的吆喝、讨价还价的人声混杂着铁器碰撞的叮当响,形成一片奇特的、紧绷的繁荣。汉人、蒙古人、女真各部的面孔在这里交汇,眼神里都藏着不易察觉的掂量。牛羊肉的膻味、新硝制皮子的腥气、汗味和马粪味混杂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空气里。关外初春的生机,在这片刻意营造的交易热络下,显出几分虚浮的躁动。林烽按着腰间的刀柄,在略显拥挤的人流里穿行。...

主角:林烽努尔哈赤   更新:2025-06-05 00:36: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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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女主角分别是林烽努尔哈赤的其他类型小说《大明情义卫辽边后续+完结》,由网络作家“无聊的的人”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万历四十六年,三月里的辽东抚顺关,风里还裹着刀子似的寒气。边墙在初春稀薄的阳光下泛着冷硬的土黄色,夯土墙头垛口上值哨的明军,缩着脖子,搓着手,目光漫无目的地在关外那片空旷的野地上扫视。那眼神,与其说是警惕,不如说是习惯性的麻木。关墙之内,抚顺城东门外的马市却早已喧嚣起来,仿佛将这世道隔绝在外。骡马的嘶鸣、皮货商贩的吆喝、讨价还价的人声混杂着铁器碰撞的叮当响,形成一片奇特的、紧绷的繁荣。汉人、蒙古人、女真各部的面孔在这里交汇,眼神里都藏着不易察觉的掂量。牛羊肉的膻味、新硝制皮子的腥气、汗味和马粪味混杂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空气里。关外初春的生机,在这片刻意营造的交易热络下,显出几分虚浮的躁动。林烽按着腰间的刀柄,在略显拥挤的人流里穿行。...

《大明情义卫辽边后续+完结》精彩片段


万历四十六年,三月里的辽东抚顺关,风里还裹着刀子似的寒气。边墙在初春稀薄的阳光下泛着冷硬的土黄色,夯土墙头垛口上值哨的明军,缩着脖子,搓着手,目光漫无目的地在关外那片空旷的野地上扫视。那眼神,与其说是警惕,不如说是习惯性的麻木。关墙之内,抚顺城东门外的马市却早已喧嚣起来,仿佛将这世道隔绝在外。

骡马的嘶鸣、皮货商贩的吆喝、讨价还价的人声混杂着铁器碰撞的叮当响,形成一片奇特的、紧绷的繁荣。汉人、蒙古人、女真各部的面孔在这里交汇,眼神里都藏着不易察觉的掂量。牛羊肉的膻味、新硝制皮子的腥气、汗味和马粪味混杂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空气里。关外初春的生机,在这片刻意营造的交易热络下,显出几分虚浮的躁动。

林烽按着腰间的刀柄,在略显拥挤的人流里穿行。他身形挺拔如关墙上的旗杆,一身半旧的青色棉甲洗得有些发白,边角磨损处露出内衬的麻布,腰带上挂着的百户铜牌却擦得锃亮。他眉头微蹙,目光锐利地扫过那些牵着马、驮着皮毛的“商人”。那些毡帽下压着的发辫、皮袍下鼓鼓囊囊的轮廓,还有那双双看似不经意扫过关城防御的锐利眼神,都让他心头那根弦绷得死紧。这马市,像一张巨大的、无形的网,底下暗流汹涌。

“林头儿,巡市呢?”一个醉醺醺的、穿着总旗号衣的汉子斜倚在一家酒肆门口,手里还晃着个酒葫芦,打着嗝儿招呼,脸上带着满不在乎的油滑笑容,“瞎紧张个啥?有游击李将军坐镇,那些野人女真敢翻天?来,喝一口暖暖身子!”

林烽脚步没停,只冷冷瞥了他一眼,眼神里的警告像冰锥:“张总旗,当值饮酒,按军律该当何罪?管好你的嘴,也管好你的兵。”那总旗被这目光刺得一缩,嘟囔了几句不干不净的话,终究是缩回了门里。林烽心中那股烦闷却更重了,像塞了一团湿透的棉絮。军纪涣散,形同虚设,这抚顺关看似壁垒森严,实则处处透着朽烂的破绽。他紧了紧按刀的手,指节微微发白。

就在他目光扫过一处贩卖药材的摊位时,嘈杂声浪里突然爆出一声惊惶的尖叫,紧接着是孩童撕心裂肺的哭喊。一个穿着灰扑扑粗布袄裙的小女孩不知怎么被混乱的人流撞倒,手里的药包散了一地,眼看就要被一匹受惊蒙古马的铁蹄踏中!女孩吓得呆住,连哭都忘了。

“囡囡!”几乎是同时,一声带着哭腔的惊叫从旁边响起。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青色襦裙、肩上挎着沉重药箱的中年女子不顾一切地扑过去,试图用自己的身体护住孩子。她鬓角微乱,面色苍白,眼中全是绝望的惊骇。是苏明远大夫的女儿,苏婉如!林烽认得这对常在营中为兵卒疗伤的父女。

时间仿佛被拉长、凝固。那硕大的马蹄裹着泥尘,带着令人窒息的死亡阴影,眼看就要落下。

“让开!”

一声暴喝如平地惊雷!林烽的身影动了。没有一丝犹豫,仿佛演练过千百遍。他的动作快得在旁人眼中只留下一道青灰色的残影。在巨蹄落下的最后一刹,他如猎豹般斜冲而至,左臂猛地揽住苏婉如纤瘦却绷紧的腰肢,巨大的冲力带着两人旋开,右手则闪电般抄起地上吓懵了的小女孩,将她牢牢护在怀中。沉重的马蹄几乎是擦着林烽的棉甲后襟重重踏下,溅起一片泥泞,将地上散落的药材踩得稀烂。

巨大的冲击力让三人滚倒在地。林烽闷哼一声,后背重重撞在路边一个硬木货箱上,剧痛传来,他却将怀里的小女孩和苏婉如护得更紧,用自己的身体承受了绝大部分撞击。尘土混着草屑沾了满头满脸。

“爹!爹!”小女孩在惊魂未定中终于又哭喊出来,小手紧紧攥着林烽的衣襟。

“囡囡!婉如!”苏明远跌跌撞撞地从人群里挤过来,脸色煞白如纸,看到抱在一起的三人,嘴唇哆嗦着,一时竟说不出话。

苏婉如被林烽有力的臂膀环抱着,脸颊紧贴着他冰冷的棉甲,鼻尖闻到一股混合着汗味、尘土和铁器气息的独特味道。那瞬间被死亡攫住的冰冷恐惧尚未完全褪去,又被另一种滚烫的、坚实的触感取代,让她心口狂跳,几乎窒息。她挣扎着抬起头,正对上林烽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睛。那双眼睛像浸在寒潭里的黑曜石,锐利、沉静,带着一种久经沙场的穿透力,此刻却清晰地映出她狼狈的模样。她脸上瞬间飞起一抹红晕,慌忙低下头,手忙脚乱地想从他怀里挣开,声音细弱蚊蚋:“多…多谢军爷!”

林烽手臂一松,顺势将小女孩递还给扑过来的苏明远,自己撑着地面利落地站起,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后背的钝痛让他吸了口冷气,脸上却没什么表情,只沉声道:“苏大夫,看好孩子,这市集…不太平。”他的目光再次投向那些可疑的“商队”,心头的不安感越来越重,如同乌云压顶。

苏明远抱着还在抽噎的孙女,惊魂未定,连声道谢:“林百户!大恩不言谢!若非您…”话未说完,异变陡生!

呜——呜——呜——

三声凄厉、短促、穿透力极强的牛角号音,如同来自地狱的催命符,毫无征兆地从关城东面那片看似平静的野地里骤然炸响!声音尖利得能刺破耳膜,瞬间盖过了市集所有的喧嚣!

时间仿佛停滞了一瞬。

下一秒,山崩海啸般的吼声从四面八方轰然爆发!

“杀——!”

“破抚顺!杀尼堪(汉人)——!”

刚才还在慢悠悠点数皮子、讨价还价的“商贩”们,眼神瞬间变得如同嗜血的饿狼!他们猛地掀开盖在货物上的毡布,抽出藏在皮袍下、马鞍里的顺刀、铁骨朵、短斧!寒光在初春稀薄的阳光下爆闪!那些温顺的驮马也瞬间成了暴烈的战马,被主人翻身骑上!伪装彻底撕碎,凶悍绝伦的后金步骑如同平地掀起的黑色狂潮,咆哮着扑向近在咫尺、毫无防备的抚顺城门!

“敌袭——!女真人杀来了——!”城墙上终于有哨兵反应过来,发出变了调的、撕心裂肺的尖叫。

晚了!

混乱在瞬间达到顶点。刚刚还人声鼎沸的市集,成了人间地狱。血光冲天而起!一个还在发愣的皮货商头颅被沉重的铁骨朵砸得粉碎;一个挑着担子的老汉被飞驰而过的战马撞得高高抛起,又重重摔落;女人的尖叫、孩童的哭嚎、男人的怒吼、兵刃入肉的闷响、战马的嘶鸣……所有声音疯狂搅拌在一起,震耳欲聋。

林烽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巨大的愤怒和冰冷的杀意瞬间灌满全身,冲散了背部的疼痛。他猛地一把将惊呆的苏明远父女三人狠狠推向旁边一个相对坚固的石砌牲口棚角落,厉声吼道:“躲进去!趴下!别出来!”话音未落,他反手“锵啷”一声拔出了腰间的雁翎刀!冰冷的刀锋映出他眼中燃烧的火焰。

“列阵!御敌!!”林烽的怒吼试图压过这片混乱的死亡交响。他看到几个隶属自己百户队的士兵正惊恐地试图聚拢,但更多的人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甚至有人丢下武器向城内逃窜。

一个面目狰狞的女真步甲,脸上涂着可怖的油彩,挥舞着沉重的狼牙棒,狂吼着朝林烽这边冲来,目标直指牲口棚角落里瑟瑟发抖的苏家父女!那沉重的武器带着呼啸的风声,眼看就要砸下!

林烽正要迎上,眼角余光却瞥见一点寒星!

“咻——!”

一支雕翎箭如同长了眼睛的毒蛇,带着尖锐的破空厉啸,从侧面混乱的人群缝隙中电射而至!

噗嗤!

箭矢精准无比地贯入那女真步甲大张怒吼的口中!箭头带着淋漓的鲜血和碎骨,从他后颈猛地透出!那巨大的冲力让这凶悍的步甲动作瞬间僵住,狼牙棒脱手砸落在地,他双手徒劳地抓向自己喉咙,嗬嗬两声,庞大的身躯轰然向前扑倒,溅起一片尘土,距离苏婉如藏身的角落,不过三步之遥!

苏婉如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才没让惊叫冲破喉咙,她看着那支兀自颤动、染血的箭羽,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

林烽猛地转头,锐利的目光穿透混乱的人潮和弥漫的烟尘,瞬间锁定了来源。就在街角一处堆放杂物的矮棚顶上,一个身影如同融入背景的灰色岩石,半蹲在那里。那人穿着不起眼的灰褐色夜行衣靠,脸上蒙着同样灰扑扑的面巾,只露出一双冷得像冰湖、锐利如鹰隼的眼睛。他手中一张骑弓弓弦还在微微震颤,弓梢上绑着的几缕深色布条在风中轻抖。见林烽望来,那双眼睛里没有丝毫波动,只是极轻微地点了一下头,便迅速隐入矮棚的阴影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夜不收!是军中精锐的哨探斥候!林烽心头一凛,但此刻无暇他顾。这精准致命的一箭,暂时解了苏家父女的燃眉之急。

“爹!城门!城门开了!”苏婉如惊恐到极致的声音带着哭腔,手指颤抖地指向抚顺东门方向。

林烽霍然转头,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只见那沉重的包铁城门,竟在几名守城兵卒惊愕绝望的目光下,被从里面缓缓拉开了一道足以容纳数骑并行的缝隙!门洞内,一个身着大明游击将军山文甲的身影,在几个亲兵簇拥下,正对着城外汹涌而来的后金大军挥手示意!那张脸,林烽认得清清楚楚——正是抚顺游击将军,李永芳!

“李永芳!你这狗贼——!”林烽目眦欲裂,胸中气血翻腾,一股前所未有的悲愤直冲顶门!他明白了,全明白了!什么互市?什么繁荣?全是圈套!从根子上,这抚顺城就已经被蛀空了!守将叛国!

“李将军有令!弃械不杀!降者免死!”李永芳的亲兵在门洞内齐声高喊,声音盖过了混乱的厮杀。

这道声音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原本还在零星抵抗的明军,看到主将叛变,城门洞开,最后一点斗志彻底崩溃。“哐当!哐当!”武器掉落在地的声音此起彼伏。有人跪地求饶,更多的人则彻底失去了方向,在如狼似虎的后金兵追杀下四散奔逃,像被驱赶的羔羊。

完了!抚顺关完了!

林烽的脑子在巨大的冲击下反而瞬间冷静下来,像一块浸透了冰水的铁。绝望?有!但此刻,愤怒和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猛地回身,再次冲回那个石砌的牲口棚角落。

苏明远抱着孙女,浑身筛糠般抖着,面如死灰。苏婉如紧紧靠着父亲,脸色惨白,但眼神却死死盯着林烽,嘴唇咬得发白,渗出血丝,那里面除了恐惧,竟还有一丝不肯认命的倔强。她肩上的药箱带子深深勒进单薄的衣衫里。

“苏大夫!苏姑娘!想活命,就跟我走!”林烽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每一个字都像淬了火的铁,“待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往南门冲!那边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他不由分说,一把将还在抽噎的小女孩从苏明远怀里扯过来,稳稳负在自己宽阔的背上,用腰带迅速捆紧,“抱紧我!”小女孩下意识地用细瘦的手臂死死箍住他的脖子。

“爹!快走!”苏婉如反应极快,猛地搀扶起腿脚发软的苏明远。

林烽不再言语,手中雁翎刀向前一指,目光如电扫过周围几个还在茫然失措的残兵,厉声咆哮,声如雷霆,试图在这片绝望的泥沼中劈开一条生路:“能拿刀的!跟我来!不想死在这儿的,往南门冲——!”

他一步踏出牲口棚的阴影,雁翎刀划出一道冰冷的弧光,将一名试图靠近的后金步卒连人带刀劈翻在地!温热的鲜血溅在脸上,他毫不在意,只是用尽全身力气,发出那足以撕裂混乱战场的吼声:

“走!往南门——!”


抚顺关东门的马市,顷刻间从喧嚣的集市变成了沸腾的血池地狱。努尔哈赤精心策划的屠戮,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烙印在林烽的眼底。

“敌袭——!女真人杀来了——!”

城墙上哨兵撕心裂肺的尖叫,如同投入油锅的水滴,瞬间引爆了积压的混乱与恐惧。刚才还在讨价还价的“商贩”,撕下伪装,露出狰狞獠牙,抽出藏匿的顺刀、铁骨朵,翻身上马,化作索命的黑色狂潮,咆哮着冲向近在咫尺、洞开的抚顺城门!

林烽的怒吼“列阵!御敌!”瞬间被淹没在鼎沸的死亡交响中。他看到隶属自己百户队的几个士兵惊恐地试图向他靠拢,但更多的人像无头苍蝇般乱撞,甚至丢下武器,哭嚎着向城内逃窜。溃败如同瘟疫,迅速蔓延。

一个脸上涂抹着恐怖油彩的女真步甲,挥舞着沉重的狼牙棒,目标明确地冲向林烽身后石砌牲口棚的角落——那里躲着惊呆的苏明远和紧紧护着囡囡、脸色惨白的苏婉如!沉重的武器带着死亡的风压,眼看就要砸下,将那一隅脆弱的庇护所连同里面的生命一起粉碎!

林烽瞳孔骤缩,反手拔刀,雁翎刀的寒光在混乱中一闪!他正要不顾一切地扑过去拦截——

“咻——!”

一声尖锐到刺破耳膜的厉啸,毫无征兆地从侧面混乱的人潮缝隙中激射而出!

噗嗤!

雕翎箭如同长了眼睛的毒蛇,精准无比地贯入那女真步甲大张怒吼的口中!箭头带着淋漓的鲜血和碎骨,从他后颈猛地透出!巨大的冲击力让这凶悍的步甲动作瞬间僵住,狼牙棒脱手砸落在地,发出沉闷的巨响。他双手徒劳地抓向自己喷血的喉咙,嗬嗬两声,庞大的身躯轰然向前扑倒,溅起一片尘土飞扬,距离苏婉如藏身的角落,仅仅三步之遥!

温热的血点溅在苏婉如苍白的脸颊上,她死死捂住自己的嘴,身体剧烈地颤抖,一双杏眼瞪得滚圆,恐惧地望着那支兀自在她眼前颤动、染血的箭羽。囡囡的哭声被这近在咫尺的死亡彻底掐断,只剩下无声的惊悸。

林烽猛地转头,锐利的目光如同猎鹰,穿透弥漫的烟尘和混乱奔逃的人影,瞬间锁定了来源。街角一处堆放杂物的矮棚顶上,一个身影如同融入背景的灰色岩石,半蹲在那里。那人全身裹在不起眼的灰褐色夜行衣靠里,脸上蒙着同样灰扑扑的面巾,只露出一双眼睛——冰冷、锐利,如同寒潭深处打磨千年的刀锋,不带丝毫情感。他手中一张骑弓弓弦还在微微震颤,弓梢上绑着的几缕深色布条在血腥的风中轻抖。见林烽望来,那双眼睛里没有丝毫波动,只是极轻微地点了一下头,便如同鬼魅般缩回矮棚的阴影之中,消失不见。

夜不收!军中精锐的哨探斥候!林烽心头一凛,那精准致命的一箭暂时解了燃眉之急,但这突如其来的强援并未带来丝毫安全感,反而让他更觉这乱局的深不可测。抚顺城,从根子上就烂透了!

“爹!城门!城门开了!”苏婉如惊恐到极致的声音带着哭腔,手指颤抖地指向抚顺东门方向。

林烽霍然转头,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跳动!

只见那沉重的包铁城门,竟在几名守城兵卒惊愕绝望的目光下,被从里面缓缓拉开了一道足以容纳数骑并行的缝隙!门洞内,一个身着大明游击将军山文甲的身影,在几个亲兵簇拥下,正对着城外汹涌而来的后金大军挥手示意!那张脸,林烽认得清清楚楚——正是抚顺游击将军,李永芳!

阳光透过洞开的城门,照亮李永芳脸上那谄媚而急切的表情,如同最恶毒的讽刺!原来如此!什么互市?什么繁荣?全是圈套!从根子上,这抚顺城就已经被蛀空了!守将叛国!

“李将军有令!弃械不杀!降者免死!”李永芳的亲兵在门洞内齐声高喊,声音带着一种扭曲的亢奋,盖过了混乱的厮杀。

这道声音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零星抵抗的明军,看到主将叛变,城门洞开,最后一点斗志彻底崩溃。“哐当!哐当!”武器掉落在地的声音此起彼伏。有人瘫软在地,面如死灰;有人慌忙跪倒,高举双手;更多的人则彻底失去了方向,在如狼似虎的后金兵追杀下四散奔逃,如同被驱赶进屠宰场的羔羊。

完了!抚顺关彻底完了!

巨大的冲击让林烽的脑子在瞬间空白之后,反而涌起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绝望?有!但此刻,愤怒和一股更原始的、保护身边人的冲动压倒了一切!他猛地回身,再次冲回那个石砌的牲口棚角落。

苏明远抱着孙女,浑身筛糠般抖着,老泪纵横,面如死灰,嘴唇哆嗦着,连囡囡的啜泣都无力安抚。苏婉如紧紧靠着父亲,脸色惨白如纸,但眼神却死死盯着林烽,嘴唇被咬得发白,甚至渗出血丝。那里面除了深入骨髓的恐惧,竟还有一丝不肯认命的倔强,如同风暴中不肯熄灭的微弱烛火。她肩上的药箱带子深深勒进单薄的衣衫里,仿佛是她此刻唯一的依靠。

“苏大夫!苏姑娘!”林烽的声音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像淬了火的铁,不容置疑,“想活命,就跟我走!待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往南门冲!那边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他不由分说,一把将还在无声抽噎、小脸憋得通红的囡囡从苏明远怀里扯过来。小女孩下意识地紧紧箍住他的脖子,冰凉的小手让林烽心头一紧。他用腰带迅速将囡囡牢牢缚在自己宽阔的后背上,“抱紧我!”

“爹!快走!”苏婉如反应极快,猛地搀扶起腿脚发软、几乎无法站立的苏明远。老大夫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求生的微光,在女儿的搀扶下,踉跄着站直。

林烽不再言语,手中雁翎刀向前一指,刀尖在血色的阳光下闪烁着刺目的寒芒。他目光如电扫过周围几个同样被这剧变惊呆、茫然失措的残兵(包括刚才试图向他靠拢的那几个),厉声咆哮,声如惊雷,试图在这片绝望的泥沼中劈开一条生路:

“能拿刀的!跟我来!不想死在这儿的,想护住身边人的——往南门冲——!”

他一步踏出牲口棚的阴影,如同猛虎出柙!雁翎刀划出一道冰冷的弧光,带着凄厉的破空声,精准地劈开了一名试图靠近劫掠的后金步卒的脖颈!温热的鲜血如同喷泉般溅射在林烽冰冷的棉甲和脸上,带着浓重的铁锈腥气。他毫不在意,甚至没有去抹,只是用尽全身力气,发出那足以撕裂混乱战场的吼声,盖过一切喧嚣:

“走!往南门——!”

他的身影,背负着小小的囡囡,如同一柄染血的尖刀,狠狠刺入混乱的人潮。苏婉如搀扶着父亲,紧随其后,药箱在她身后剧烈地晃动。几个残兵被这决绝的吼声和身影所激励,眼中爆发出困兽般的凶光,捡起地上的武器,嘶吼着跟了上去,汇成一股微弱的求生洪流。

通往南门的街道,已然是修罗道。尸体横七竖八地堆积着,有穿着明军号衣的,更多是普通百姓。后金骑兵在街道上横冲直撞,弯刀挥舞,肆意砍杀着奔逃的人群。哭嚎声、惨叫声、兵刃碰撞声、战马嘶鸣声,混杂着房屋燃烧的噼啪声,构成一幅地狱图景。

林烽冲在最前,雁翎刀化作死神的镰刀。戚家刀法的迅捷刁钻在此刻发挥到极致。他时而矮身闪过劈来的马刀,刀锋顺势上撩,切开骑兵柔软的腹部;时而侧步拧身,避开刺来的长矛,反手一刀削断马腿;时而刀随身走,如同陀螺般旋转,荡开数柄袭来的兵刃,刀光过处,必带起一片血雨腥风!他背负着囡囡,动作却依旧迅猛如电,每一次闪避、每一次劈砍都精准而致命,硬生生在混乱的街道上杀开一条血路!囡囡紧闭双眼,小脸埋在他汗湿的后颈,小小的身体随着他剧烈的动作而颠簸,却死死抱着,没有哭喊,仿佛知道此刻的安静就是最大的帮助。

苏婉如搀着父亲,艰难地跟在林烽身后开辟的血路上。她脸色苍白,呼吸急促,脚下是粘稠的血浆和滑腻的脏器碎片,空气中浓烈的血腥和焦糊味让她阵阵作呕。但她强迫自己不去看两旁地狱般的景象,不去听那些垂死的呻吟,全部心神都集中在搀扶父亲和跟上林烽的步伐上。她的目光紧紧追随着前方那个浴血奋战、背负孩童的背影,那抹青色棉甲在一片混乱的灰黑与血红中,成了她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小心!”苏婉如突然发出一声惊呼。

一名后金骑兵发现了这支试图突围的小队伍,狞笑着策马冲来,沉重的铁骨朵高高举起,目标直指行动迟缓的苏明远!

林烽刚格开另一侧的袭击,回救已然不及!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灰影如同鬼魅般从旁边燃烧的店铺废墟中闪出!正是那个神秘的夜不收!他动作快得只在视网膜上留下一道残影,手中不知何时已换上了一柄狭长的马刀!他没有去挡那势大力沉的铁骨朵,而是身体如同没有骨头般贴着马腹滑过,手中马刀毒蛇般向上反撩!

噗嗤!

刀锋精准地切入骑兵没有防护的腋下软肋!骑兵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铁骨朵脱手砸落在地。夜不收手腕一翻,刀光顺势抹过骑兵的咽喉!鲜血狂喷!骑兵捂着脖子栽下马背。

夜不收看都没看倒地的尸体,身影一闪,再次消失在混乱的街巷阴影中,如同从未出现。整个过程快如电光石火,只留下地上一具迅速冰冷的尸体和空气中淡淡的血腥味。

林烽瞥见这一幕,心头震动。这夜不收的身手,远比他想象的还要可怕!但现在不是探究的时候。他低吼一声:“快走!”继续向前冲杀。

然而,越靠近南门,阻力越大。后金兵显然也意识到这里是明军溃兵和百姓的主要逃生通道,开始有意识地在这里集结堵截。狭窄的街道上,溃兵、百姓和追杀的后金兵挤作一团,如同沸腾的粥锅。林烽一行人的速度不可避免地慢了下来。

“拦住他们!别让穿官衣的跑了!”一个镶白旗的拨什库(十夫长)用生硬的汉话嘶吼着,指挥着几名步甲围拢过来。

刀光闪烁,矛影重重!林烽瞬间陷入重围!他既要护住背后的囡囡,又要抵挡来自四面八方的攻击,顿时险象环生!雁翎刀格开一柄顺刀,却被另一柄长矛刺破了棉甲,在肋下划开一道血口!剧痛传来,他闷哼一声,动作稍滞。

“林头儿!”一个跟着林烽的残兵怒吼着扑过来,用身体撞开刺向林烽后心的一矛,自己却被另一柄弯刀劈中肩膀,惨叫着倒下。

苏婉如看着林烽浴血的身影和越来越多的敌人,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焦急地环顾四周,目光突然定格在路边一个倾倒的货摊旁——那里散落着几大包石灰!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脑海!她猛地松开父亲,不顾一切地冲向那堆石灰包!苏明远失去支撑,惊呼一声,几乎摔倒,幸而被旁边一个残兵扶住。

“苏姑娘!”林烽瞥见苏婉如冲入危险地带,目眦欲裂。

苏婉如充耳不闻,她冲到石灰包旁,奋力撕开一个口子!白色的粉末瞬间涌出!她用尽全身力气,抱起沉重的石灰包,对着那几个围攻林烽最凶的后金步甲,狠狠抛了过去!

“闭眼!”她尖声喊道。

石灰包在半空中散开!白色的粉末如同浓雾般兜头盖脸地罩向那几个后金兵!

“啊——!我的眼睛!”

“咳咳咳…是石灰!”

惨嚎和剧烈的咳嗽声瞬间响起!被石灰迷了眼睛的后金兵痛苦地丢下武器,疯狂地揉搓双眼,瞬间失去了战斗力!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围攻的势头一滞!林烽抓住这宝贵的瞬间,眼中寒芒爆射!他如同受伤的猛虎,爆发出最后的凶性!雁翎刀化作一片死亡的光幕,将挡在身前几个暂时失明的后金兵砍翻在地!硬生生杀出了一个缺口!

“走!”林烽一把拉住冲回来的苏婉如,同时扶住几乎虚脱的苏明远,嘶声吼道。

几人跌跌撞撞,终于冲出了那条死亡街道,眼前豁然开朗——南门巨大的门洞就在前方!然而,希望只持续了一瞬。

南门虽然尚未被后金兵完全控制,但城门紧闭!厚重的包铁城门如同一道绝望的铁壁,横亘在生路之上!门洞内挤满了哭喊推搡、试图撞开城门的溃兵和百姓,绝望的嘶吼声震耳欲聋。门楼上,仅存的少数明军士卒正在与试图攀爬城墙的后金兵殊死搏斗,箭矢和滚石不断落下。

“城门关了!完了!”一个残兵绝望地跪倒在地。

前有铁壁,后有追兵!真正的绝境!

林烽的心沉到了谷底,但他眼中那团火焰却燃烧得更加炽烈!他猛地将苏明远和苏婉如推向门洞内侧一处相对坚固的、堆放着拒马的角落:“躲进去!趴下!护住囡囡!”

他转身,面向来路,那里,黑压压的后金追兵已经如同潮水般涌了过来,当先的正是那个镶白旗拨什库,脸上带着残忍的狞笑。

“兄弟们!”林烽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撕裂绝望的力量,他举起滴血的雁翎刀,指向汹涌而来的黑色狂潮,“身后就是门!是我们唯一的生路!门不开,我们就死在这!但死之前,也得让鞑子知道,辽东的骨头,没那么好啃!”

他深吸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用尽全身力气发出最后的咆哮,那吼声压过了门洞内的哭喊,压过了追兵的呐喊,如同垂死巨兽的悲鸣,回荡在血腥的南门瓮城:

“不想当牲口的——跟我杀——!杀开一条血路——!”

他不再看身后绝望的人群,不再去想紧闭的城门。他的眼中只剩下那汹涌而来的敌人,只剩下手中这把饮血的刀!他如同扑火的飞蛾,带着一往无前的惨烈,迎着那黑色的死亡浪潮,孤身冲了上去!

雁翎刀,再次扬起!


抚顺南门瓮城,如同一个巨大的、冰冷的石碗,盛满了绝望的浓汤。厚重的包铁城门紧闭,如同隔绝生死的铁壁,门洞内挤满了哭嚎推搡、徒劳撞击着城门的溃兵和百姓。门楼上零星的抵抗如同风中残烛,箭矢和滚石落下的频率越来越稀疏。而林烽身后,镶白旗的追兵如同黑色的铁流,沿着血腥的街道汹涌而来,沉重的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发出催命的闷响,刀矛的寒光在残阳余烬下闪烁不定。

当先的镶白旗拨什库(十夫长),脸上涂抹着狰狞的油彩,头盔上的雕翎在冲锋中剧烈抖动。他认准了林烽这个领头抵抗的明军军官,眼中闪烁着嗜血的光芒,手中沉重的狼牙棒高高举起,狂吼着策马冲来,势要将这最后的抵抗碾碎!

“杀——!”林烽的咆哮如同受伤孤狼的嗥叫,带着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惨烈。他无视肋下那道被长矛划开、正渗着血的伤口,更无视身后门洞内山呼海啸般的绝望哭喊。他的眼中只剩下汹涌而来的敌人,只剩下手中这把饮血的雁翎刀!他如同扑火的飞蛾,迎着那挟着风雷之势的狼牙棒,不退反进,刀锋直指马颈要害!这是搏命的打法,以命换命!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咻——!”

一声尖锐到几乎撕裂耳膜的厉啸,毫无征兆地从林烽头顶上方、门楼一侧的阴影中激射而出!

那支雕翎箭的速度快得超越了人眼的捕捉极限,仿佛一道撕裂昏暗天光的黑色闪电!它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精准和冷酷,目标并非那冲锋的拨什库,而是他身下战马那只在奔跑中扬起的、碗口大的前蹄!

噗嗤!

箭镞精准无比地贯入马蹄上方、肌腱与骨骼连接的脆弱缝隙!力道之猛,箭杆竟穿透过去,带着一蓬血雨!

“唏律律——!”

战马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悲鸣,巨大的痛苦让它前蹄瞬间软折,庞大的身躯带着恐怖的惯性,如同崩塌的山峦般向前轰然栽倒!马背上的拨什库猝不及防,惊呼着被狠狠甩飞出去,沉重的狼牙棒脱手砸在旁边的青石上,火星四溅!他狼狈不堪地在泥泞和血污中翻滚了好几圈,才勉强稳住身形,头盔歪斜,满脸惊怒!

这精准到匪夷所思的一箭,如同按下了暂停键,让汹涌的追兵势头为之一滞!骑兵们下意识地勒紧缰绳,惊疑不定地望向箭矢飞来的方向——门楼上方,只有残破的垛口和燃烧未尽的梁木黑烟。

林烽死里逃生,心脏狂跳。他猛地抬头,锐利的目光瞬间锁定了门楼侧上方一处被阴影笼罩的箭窗。一个模糊的灰色身影一闪而逝,如同融入石壁的幽灵。

又是他!那个神秘的夜不收!

机会稍纵即逝!林烽岂能放过?他眼中寒芒爆射,如同嗅到血腥的鲨鱼,猛地扑向那摔得七荤八素的拨什库!雁翎刀带着积郁的怒火和求生的疯狂,化作一道凄冷的寒光,直劈对方因翻滚而暴露出的脖颈!

“保护拨什库!”后面的后金步甲反应过来,怒吼着挺矛刺来,试图围魏救赵!

“挡我者死!”林烽暴喝,身形诡异地一扭,险之又险地避开刺向肋部的长矛,刀势不变,依旧狠狠斩落!

那拨什库也是悍勇,仓促间竟抓起掉落在地的半截拒马木桩,奋力向上格挡!

铛!

火星四溅!沉重的木桩竟被锋利的雁翎刀生生劈开一道深痕!巨大的力量震得拨什库双臂发麻,虎口崩裂!林烽也被反震之力逼退一步。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交错瞬间,林烽眼角余光瞥见一道灰影如同鬼魅般从旁边燃烧的房屋残骸中闪出!正是那夜不收!他不知何时已潜行至如此之近的距离,动作快得没有一丝烟火气,手中狭长的马刀如同毒蛇吐信,带着一道无声却致命的寒光,从一个刁钻至极的角度——斜刺里切入一名挺矛刺向林烽后心的后金步甲腰肋!

噗嗤!

刀锋入肉的声音轻微却清晰。那步甲的动作瞬间僵住,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自己腰间喷涌而出的鲜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软软栽倒。夜不收一击得手,毫不停留,身影如同融入阴影的水滴,在混乱的战场边缘几个闪烁,再次消失无踪,只留下地上一具迅速冰冷的尸体。

“好贼子!”拨什库又惊又怒,他看清了那夜不收的出手,狠辣、精准、高效,完全是战场收割生命的机器!他嘶吼着,不顾手臂的酸麻,抓起地上另一柄弯刀,和围拢上来的几个步甲一起,再次凶狠地扑向林烽!

林烽压力陡增!他既要应付拨什库的猛攻,又要防备侧翼刺来的长矛,背后还缚着囡囡,动作难免受限。雁翎刀舞得密不透风,刀光闪烁,叮当碰撞声不绝于耳,每一次格挡都震得他伤口剧痛,手臂酸麻。他且战且退,试图向门洞内苏婉如等人藏身的角落靠拢。

“放箭!射死他!”拨什库见急切间拿不下林烽,气急败坏地吼道。后面几个后金兵立刻摘下骑弓,冰冷的箭镞在昏暗的光线下瞄准了林烽!

林烽心头一沉!他此刻被数人缠住,根本无从闪避!

嗖!嗖!嗖!

破空声响起!但不是射向林烽!

三支角度刁钻的箭矢如同鬼魅般从门楼上方不同的阴影处电射而出!一支精准地射穿了一名弓手拉弦的手指,弓弦崩断,弓手惨叫着捂手后退;一支射中另一名弓手头盔下的眉骨,虽未致命,却让他瞬间满脸鲜血,惊恐后退;最后一支则“铛”的一声,狠狠钉在拨什库脚前半尺的青石板上,箭尾剧烈颤抖,发出嗡嗡的示警声!

精准!冷酷!如同死神的点名!瞬间瓦解了后金兵的远程威胁!

拨什库骇然止步,看着脚前兀自颤抖的箭矢,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顶门!那个神出鬼没的夜不收,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缠绕在周围,每一次现身都带来精准的死亡!他第一次感到了恐惧,对那个看不见的敌人的恐惧!

“混账!”拨什库狂怒地挥舞弯刀,对着空无一人的门楼和废墟嘶吼,“藏头露尾的鼠辈!出来!跟爷爷光明正大地打一场!”

回答他的,只有风声、燃烧的噼啪声和门洞内绝望的哭喊。那个灰色的幽灵,仿佛从未存在过。

林烽趁对方心神被慑、攻势稍缓的瞬间,猛地荡开身前一名步甲的弯刀,身体如同游鱼般向后急退数步,终于退到了苏婉如等人藏身的拒马角落。他背靠着冰冷的石壁和粗粝的拒马木桩,剧烈地喘息着,汗水混着血水从额头滑落,滴进眼睛,带来一阵刺痛。他迅速解开缚带,将几乎窒息的囡囡递给苏婉如。小女孩小脸憋得通红,终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紧紧抱住苏婉如的脖子。

“林百户!你怎么样?”苏明远看着林烽肋下渗血的伤口和苍白的脸色,声音发颤。

“死不了!”林烽咬着牙,撕下一条衣襟,胡乱缠在肋下伤口上,目光却死死盯着外面重新组织攻势的后金兵。那拨什库显然被彻底激怒了,正指挥着步甲们组成一个小型的攻击阵型,准备发起最后的冲击。门楼上的抵抗声越来越弱,城门依旧紧闭如铁。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淹没心头。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如同落叶摩擦的窸窣声,在拒马堆上方响起。林烽猛地抬头,瞳孔骤缩。

只见那个灰衣夜不收,如同壁虎般无声无息地贴在拒马堆内侧的石壁上,距离他们不过一臂之遥!他依旧蒙着脸,只露出一双冰冷的眼睛,那双眼睛此刻正毫无波澜地俯视着林烽,如同俯视一件物品。他身上也带着伤,左肩的衣料被撕裂,一道不算深但颇长的刀口正缓缓渗出血迹,染红了灰色的布料。

“你……”林烽刚要开口。

“闭嘴,听我说。”夜不收的声音低沉沙哑,语速极快,如同冰珠砸落铁板,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城门从里面闩死了,靠撞是撞不开的。闩门的是两根碗口粗的铁力木门闩,卡在生铁铸的闩槽里。”

他一边说着,一边警惕地扫视着外面步步紧逼的后金兵,手中狭长的马刀轻轻调整着角度。

“唯一的办法,是砍断门闩。但门闩在门后,隔着门板,寻常刀剑根本够不到,更别说砍断。”他的目光如同冰锥,刺向林烽,“除非,有足够的力量和锋锐,能穿透寸厚的包铁城门!”

林烽的心猛地一沉。穿透寸厚的包铁城门?这简直是天方夜谭!即使是军中重锤,也未必能砸开!

“我能做到。”夜不收的声音依旧冰冷,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自信。他指了指林烽手中的雁翎刀,“你的刀,是戚家刀的制式,用的是闽地铁英砂百炼钢,刃口淬得够硬,够脆。但刀身太薄,力量不足,硬碰城门只会崩口卷刃。”

他的目光转向林烽腰间挂着的、一把造型略显怪异、更短更厚重的佩刀——那是林烽家传的戚家“破甲刀”,专为破重甲而制,刀身更厚,脊线更高,刃口同样锋利异常。

“加上这个,或许可以一试。”夜不收的目光最后落在了李铁柱——那个一直紧张地守在角落、扛着大铁锤的汉子身上。“还有你,铁匠。你的锤子,是打铁的八棱锤吧?够分量。我需要你配合。”

李铁柱被点名,愣了一下,随即挺起胸膛,瓮声瓮气地道:“咋配合?你说!俺李铁柱别的没有,力气管够!”

夜不收语速更快:“我会用我的刀,在城门闩槽对应的位置,破开一个点!林烽,你用你的破甲刀,顺着我的刀口,全力刺进去,卡住门闩!铁匠,看准林烽刺入的位置,用你的锤子,砸他的刀柄!记住,只有一次机会!力道要透!要猛!要快!”

他的计划极其大胆,近乎疯狂!利用两柄刀的锋锐和特性,加上铁匠重锤的恐怖爆发力,强行在城门上开洞,然后利用破甲刀卡住门闩,再用重锤的力量将其砸断或震脱!

林烽瞬间明白了对方的意图,心脏狂跳!这需要何等的配合?何等的力量?何等的精准?稍有差池,刀毁人亡!

“外面鞑子马上要冲过来了!”刀疤小旗(之前在拒马堆里的一个残兵)嘶声提醒,声音带着绝望的颤抖。

镶白旗的拨什库已经重新组织好阵型,七八名凶悍的步甲手持刀矛,脸上带着狞笑,一步步逼近拒马堆,如同围捕猎物的狼群。

“干不干?”夜不收那双冰冷的眼睛死死盯着林烽,没有丝毫催促,只有一种冰冷的等待。仿佛在说,生死抉择,在你一念之间。

林烽的目光扫过身后:苏明远绝望的眼神,苏婉如抱着哭泣的囡囡、苍白却强作镇定的脸,李铁柱紧握铁锤、跃跃欲试的粗豪,还有几个残兵眼中那点不肯熄灭的微光……

没有退路了!

“干!”林烽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声音嘶哑却坚定如铁!他猛地抽出腰间的戚家破甲刀,刀身厚重,寒光内敛,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杀气。“李铁柱!准备!”

“好嘞!”李铁柱低吼一声,巨大的八棱铁锤被他单手抡起,肌肉虬结的手臂青筋毕露,锤头微微晃动,积蓄着恐怖的力量。

“跟我来!”夜不收低喝一声,身影如同离弦之箭,猛地从拒马堆后窜出!他并非冲向逼近的后金兵,而是如同鬼魅般贴着墙根,以惊人的速度冲向紧闭的城门!

“拦住他!”拨什库怒吼!

几名步甲立刻挺矛刺向那道灰色身影!

“你们的对手是我!”林烽的咆哮如同惊雷炸响!他如同猛虎下山,挥舞着雁翎刀和破甲刀,主动迎向扑来的后金兵!刀光如同匹练,瞬间缠住两名步甲!他必须为夜不收争取时间!

“还有俺!”李铁柱抡起大锤,如同人形凶兽,怒吼着砸向另一名试图绕过林烽去追夜不收的步甲!沉重的锤风呼啸,逼得那步甲连连后退!

拒马堆前,惨烈的搏杀瞬间爆发!刀光剑影,血肉横飞!林烽以伤换命,状若疯虎,死死挡住扑来的敌人!李铁柱的大锤每一次挥舞都带着开山裂石的威势,砸得后金兵不敢硬接!

就在这搏命的掩护下,夜不收已如壁虎般攀附在冰冷的城门上。他目光如炬,手指在包铁的门板上飞速划过,似乎在寻找着什么。突然,他停在门板中下部一个位置!没有丝毫犹豫,他反手拔出那柄狭长的马刀,刀尖对准包铁接缝下的一处木质纹理!

他深吸一口气,眼神瞬间锐利如针!全身的力量凝聚于手臂,以一种极其特殊的角度和寸劲,将狭长的马刀狠狠刺入!

噗!

刀尖刺穿了包铁边缘,深深楔入了寸厚的硬木门板!但这远远不够!夜不收手腕猛地一拧!同时身体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旋转发力!

“喀喇——!”

令人牙酸的木材撕裂声!坚韧的硬木门板,竟被他这诡异的一刀生生撬开了一个拳头大小的不规则破洞!碎裂的木屑飞溅!露出了里面那根碗口粗、黑沉沉、卡在生铁闩槽里的巨大门闩!

这一手开门的绝技,神乎其技!

“林烽!”夜不收嘶声厉喝,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猛地拔出马刀,身体因脱力微微晃了一下,肩头的伤口鲜血渗出更多。

林烽刚用破甲刀格开一柄劈来的顺刀,肋下伤口剧痛,闻声猛地回头!看到那洞口和里面粗大的门闩,他眼中爆发出决绝的光芒!

“李铁柱!掩护我!”林烽嘶吼着,不顾一切地转身,将后背暴露给敌人,如同一支离弦的箭,扑向那个破洞!

“交给我!”李铁柱狂吼一声,巨大的身躯爆发出惊人的力量,铁锤横扫,硬生生将两名试图追击林烽的步甲逼退!

林烽冲到洞前,双手紧握那柄沉重的戚家破甲刀!刀尖对准洞口内那根粗大、冰冷的铁力木门闩!他能看到闩槽生铁的冰冷反光!他调动起全身残存的所有力量,肌肉绷紧如铁,将刀锋狠狠刺入破洞,对准门闩与闩槽咬合最紧密的受力点,用尽毕生力气,猛地捅了进去!

“噗!”

刀锋深深刺入坚韧的铁力木!但阻力巨大!刀身被死死卡住!门闩纹丝不动!

“砸——!”夜不收冰冷的声音在林烽耳边炸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迫!

“来了!”李铁柱如同人形战车般撞开挡路的敌人,冲到林烽身后!他双手紧握巨大的八棱铁锤锤柄,高高抡起!虬结的肌肉爆发出恐怖的力量!锤头带着撕裂空气的呜咽声,如同陨星坠地,对准林烽紧握的破甲刀刀柄末端,狠狠砸下!

铛——!!!

一声震耳欲聋、如同洪钟大吕般的巨响,猛地炸开!

火星四溅!

一股无法形容的恐怖巨力,顺着刀身狠狠传递到林烽的双臂!他感觉自己的虎口瞬间崩裂,鲜血淋漓,双臂的骨头仿佛都要被震碎!他死死咬住牙关,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用尽全身力气握紧刀柄,身体如同钉子般死死钉在原地!将这股开山裂石的力量,毫无保留地传递到刀尖,传递到那深深刺入门闩的刀刃上!

咔嚓!嘣——!

城门内部,传来两声沉闷却清晰的断裂和崩脱声!

紧接着,是沉重的木头摩擦地面的轰隆声!

紧闭的、如同叹息之壁般的巨大包铁城门,猛地向内震动了一下!门闩,断了!

“开了!城门开了——!”门洞内挤在最前面的溃兵第一个感觉到门的变化,发出撕心裂肺的狂喜嘶吼!

如同开闸的洪水,绝望的人群爆发出求生的最后力量,疯狂地推动着沉重的城门!

嘎吱——嘎吱——!

巨大的摩擦声刺耳欲聋!那两扇隔绝生死的铁壁,在无数双手的推动下,终于,缓缓向内打开了一道越来越大的缝隙!外面冰冷的风,裹挟着自由的气息,猛地灌了进来!

“门开了!快跑啊——!”

生的希望点燃了所有人的疯狂!人潮如同决堤的洪水,不顾一切地向外涌去!

“走!”林烽被身后汹涌的人潮推得一个趔趄,他猛地拔出深深嵌在门板里的破甲刀,刀身已然弯曲变形,刃口布满了崩裂的豁口。他顾不上虎口钻心的剧痛,一把拉住旁边的苏婉如和苏明远,嘶声吼道,“跟着人流!冲出去!”

苏婉如紧紧抱着囡囡,搀扶着父亲,被汹涌的人流裹挟着,跌跌撞撞地冲向那道越来越大的生命缝隙。她回头看了一眼,只看到林烽浴血的背影和李铁柱挥舞铁锤断后的巨大身影。

镶白旗的拨什库看到城门洞开,目眦欲裂!“追!别让他们跑了!”他狂吼着,带着残余的步甲,试图冲破李铁柱的阻拦,追杀出去。

混乱中,林烽在即将被推出城门的刹那,猛地回头,目光扫向城门上方。

那个灰衣夜不收,依旧站在阴影里。他肩头的血迹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刺目。他正冷冷地俯视着下方混乱的逃生景象,看着林烽望来的目光。

两人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

林烽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感谢?询问?所有的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

夜不收却只是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然后,他抬起手,指了指林烽肋下和虎口崩裂的伤口,又指了指城外那片被暮色笼罩、危机四伏的旷野。最后,他用那只没受伤的手,对着林烽,比划了一个极其简单的手势——两根手指并拢,指向前方。

意思是:走!快走!

做完这一切,他不再看林烽,身影如同融入暮色的灰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门楼更深的阴影之中。仿佛他从未出现过,仿佛那扭转乾坤的一刀和那神乎其技的箭术,都只是绝望中的幻觉。

林烽最后看了一眼那空荡荡的阴影,猛地转身,汇入汹涌的逃亡人潮,冲出了那如同巨兽之口的城门洞。

冰冷的晚风瞬间包裹了他,带着自由的气息,也带着更加浓重的血腥和未知的杀机。背后,抚顺城在火光和浓烟中熊熊燃烧,如同地狱的熔炉。前方,是茫茫的黑暗和未卜的前途。

他肋下的伤口和崩裂的虎口火辣辣地疼,但更清晰烙印在脑海里的,是那双冰冷的眼睛,和那个无声的手势。

夜不收,王武。这个名字,连同那柄狭长冰冷的马刀,第一次如此深刻地刻在了林烽的心里。


万历四十七年三月的辽东,风雪是唯一的主宰。鹅毛大雪被朔风卷着,如同亿万白色的飞刃,切割着天地间的一切。寒冷深入骨髓,连呼出的白气仿佛都能在空中瞬间冻结。林烽带着这支由残兵、医者、孩童、一个扛着巨锤的铁匠和一个沉默如影的夜不收组成的队伍,在齐膝深的积雪中艰难跋涉。方向是模糊的“南”,生路如同这风雪中的微光,飘忽不定。

王武(那个神秘的夜不收)始终游离在队伍最外围,如同一匹警惕的头狼。他那双冰冷的眼睛穿透风雪,扫视着四周被白雪覆盖的山峦和幽深的松林,手中的骑弓弓弦紧绷,随时准备撕开这片死寂。李铁柱扛着他那柄标志性的大铁锤,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队伍中间,沉重的锤头在雪地上拖出一道深深的沟痕。他时不时想讲个笑话驱散这沉重的气氛,但看到苏婉如怀中囡囡冻得发青的小脸,看到老兵们麻木绝望的眼神,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是用力紧了紧裹在身上的破兽皮。

队伍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连续数日的亡命奔逃,缺衣少食,身后仿佛永远甩不掉的镶白旗追兵阴影,让每个人都像绷紧到极限的弓弦。囡囡的哭声变得微弱,只剩下断断续续的抽噎。苏明远全靠苏婉如搀扶,每一步都走得摇摇欲坠。一个年轻的残兵走着走着,突然一头栽倒在雪地里,再也没能爬起来。没人有力气去掩埋他,队伍沉默地从他身边经过,只在雪地上留下一个迅速被覆盖的浅坑。

“停。”走在最前面的林烽突然低喝,猛地抬起握拳的右手。所有人如同惊弓之鸟,瞬间僵在原地,心脏提到了嗓子眼。王武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从侧前方的一棵老松后闪出,无声地滑到林烽身边。

“前面山谷,有动静。”王武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被风雪吞没,却清晰地传入林烽耳中。他指了指前方被两座矮山夹着的、相对避风的山谷口方向。风雪太大,肉眼望去只有一片混沌的白。

林烽凝神细听。除了风的呜咽和雪落的簌簌声,风中隐约传来一种异响——是金属碰撞的叮当声,还有…压抑的、粗重的喘息和某种野兽般的低吼!其间似乎还夹杂着几句短促、凶狠的、语调怪异的呼喝。

“是鞑子?”林烽眉头紧锁,手按上了刀柄。王武摇了摇头,眼神锐利如鹰:“不像大队骑兵。有车辙声,很沉重。还有…牲口的喷鼻声。人数不多,但很警惕。”

“绕过去?”一个残兵声音发颤地问。绕路意味着更长的路程,更大的风险,队伍里有人可能撑不到下一个避风处。

林烽看了一眼身后几乎被冻僵的苏婉如父女和囡囡,又看了看疲惫不堪的残兵们,咬了咬牙:“王武,摸近点,看清楚是什么。其他人,原地隐蔽,保持警戒,别出声!”

王武点点头,身影如同融入风雪的灰影,悄无声息地向山谷口潜去,每一步都轻得像踩在棉花上,在厚厚的积雪上几乎没有留下痕迹。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风雪似乎更大了,寒意如同冰冷的毒蛇,钻进每个人单薄的衣衫。李铁柱把大锤插在雪地里,笨拙地试图用身体为囡囡挡点风。苏婉如紧紧抱着女儿,牙关打颤。

约莫一炷香后,王武的身影再次从风雪中浮现。他的脸色比风雪更冷,眼神中带着一丝罕见的凝重。

“是粮车。”他言简意赅,“四辆大车,盖着油布,陷在谷口雪坑里了。拉车的骡马死了两头。守着的有七八个人,穿着蒙古皮袍,但说话…是女真话,镶蓝旗的口音!他们在杀剩下的牲口卸套,想把车弄出来。”

粮车?!镶蓝旗?!伪装成蒙古人的后金兵?!

这两个词如同惊雷,在绝望的队伍中炸开!所有人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那是饥饿和寒冷中看到救命稻草的本能光芒!有粮!在这冰天雪地里,粮食就是命!

“抢他娘的!”一个饿红了眼的残兵嘶声道,握紧了手中的断矛。

“对!抢过来!老子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杀了狗鞑子!抢粮食!”

群情瞬间激愤,连日奔逃积压的恐惧和绝望,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化作了对粮食的极度渴望和对敌人的刻骨仇恨。

“都闭嘴!”林烽的低吼如同冰水浇头,瞬间压下了躁动。他目光如刀,扫过那些激动的面孔:“看清楚!那是镶蓝旗的精锐!不是散兵游勇!他们敢几个人押运粮车深入此地,必有倚仗!周围很可能有接应!贸然冲上去,是送死!”

他的话像一盆冷水,浇灭了部分人的冲动,但更多人的眼中依旧燃烧着对食物的渴望火焰。李铁柱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瓮声道:“林头儿,那…那咋办?眼睁睁看着粮食在眼前?”

林烽眉头紧锁,看向王武:“他们警惕性如何?有没有发现我们?”

王武摇头:“风雪太大,他们注意力全在陷住的车和宰牲口上。暂时没发现。但时间拖久了就难说。他们宰牲口,卸套,是想减轻重量把车弄出来,看样子很急。”

风雪,陷车,急切的敌人……林烽脑中飞快盘算。硬抢风险太大,代价可能是全军覆没。但放弃这批近在咫尺的粮秣,队伍也撑不了几天了。

就在这时,山谷口那边异变陡生!

风雪中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唿哨!紧接着是几声凄厉的惨叫和兵器猛烈碰撞的声音!比刚才更加混乱!

“怎么回事?”林烽和王武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疑。

“有埋伏?还是内讧?”王武低声道,“动静不对,不是厮杀,像是…偷袭!”

“过去看看!小心!”林烽当机立断。他留下大部分残兵和苏婉如父女在原地隐蔽,只带着王武和李铁柱,三人如同三支离弦的箭,借着风雪的掩护,悄无声息地向混乱的山谷口摸去。

靠近谷口,眼前的情景让三人吃了一惊。

雪地上已经倒下了三四个穿着蒙古皮袍、实为后金兵的尸体,鲜血在洁白的雪地上洇开刺目的红。剩下的四五个后金兵正背靠着陷在雪坑里的粮车,挥舞着弯刀,惊恐而愤怒地对着风雪中咆哮。他们的对手,只有一个!

那是一个身材矮壮敦实、动作却异常滑溜的身影。他同样穿着臃肿的蒙古皮袍,脸上用一块脏兮兮的羊毛围巾蒙着大半,只露出一双精光四射、透着狡黠和狠厉的小眼睛。他手中没有长兵器,只有一把沉重的厚背砍刀和一把尺长的解腕尖刀。他如同泥鳅般在几个后金兵的围攻中穿梭,绝不硬拼,利用粮车和倒毙的骡马尸体作为掩护,身形矮下去躲过劈来的弯刀,手中的砍刀却刁钻地专砍对方下盘脚踝,解腕尖刀更是如同毒蛇吐信,看准机会就扎向对方肋下、手腕等无甲防护的软肋!动作狠辣精准,完全是市井泼皮斗殴中练就的、要命的野路子!

“赵老四!是你这个吃里扒外的狗东西!”一个后金小头目用生硬的汉话夹杂着女真话狂怒地嘶吼着,显然认出了这个偷袭者,“大汗待你不薄!你竟敢反水!”

那矮壮汉子(赵老四)躲开一记凶狠的劈砍,身体顺势滚到一辆粮车底下,嘴里竟也吐出一串流利至极、带着浓重建州口音的女真话,语速极快,充满了市侩的油滑和刻薄的讥讽:“待我不薄?呸!阿哈喇!老子辛辛苦苦运粮,说好的价钱呢?克扣老子三成!还让老子走这鬼见愁的风雪路!骡马都冻死累死了!车陷在这儿,你们这帮废物点心不想办法,倒先杀牲口!杀了牲口谁拉车?等着镶白旗的老爷们来把你们连人带粮一起吞了吗?老子这是救你们!也是救老子的本钱!”

他一边用女真话骂骂咧咧地扰乱对方心神,一边猛地从车底另一侧钻出,砍刀狠狠劈在一个背对着他的后金兵腿弯!那后金兵惨叫着跪倒,被他反手一刀抹了脖子!

“放屁!杀了这个奸商!”后金小头目气得哇哇大叫,攻势更猛。剩下的后金兵也红了眼,不顾风雪,疯狂围攻赵老四。

赵老四虽然滑溜狠辣,但毕竟双拳难敌四手,身上皮袍已经被划开好几道口子,渗出血迹。他边打边退,渐渐被逼到了几辆粮车中间的空隙处,活动空间越来越小。

“这奸商有两下子!”李铁柱看得目瞪口呆,瓮声道,“够滑溜!也够狠!”

林烽眼中精光一闪。赵老四?那个在黑市上神通广大、据说能搞到紧俏军需和情报的商人?他怎么会在这里?还和后金镶蓝旗搅在一起?又为何突然反水?

形势危急,不容多想!赵老四明显撑不住了!更重要的是,那几车粮食,是救命的东西!

“动手!帮那个穿皮袍的!目标是粮车!不能落到鞑子手里!”林烽低吼一声,雁翎刀瞬间出鞘!

“好嘞!俺去砸车!”李铁柱兴奋地低吼,抡起大铁锤就冲向最近的一辆粮车。

王武则如同蛰伏已久的毒蛇,无声无息地攀上谷口一块覆雪的岩石,冰冷的箭镞瞬间锁定了那个叫嚣得最凶的后金小头目!

“咻——!”

雕翎箭撕裂风雪,精准无比地贯入小头目大张怒吼的口中!箭头带着血沫从后颈透出!小头目的狂吼戛然而止,直挺挺地栽倒在雪地里!

这突如其来的冷箭让围攻赵老四的后金兵瞬间大乱!

“有埋伏!”

“在上面!”

就在他们惊惶四顾的刹那,林烽如同猛虎下山,带着一股凌厉的杀气冲入战团!雁翎刀寒光一闪,一个后金兵的头颅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飞上半空!

赵老四压力骤减,精神大振!他怪叫一声,手中解腕尖刀如同毒龙出洞,狠狠扎进一个愣神的后金兵腰眼!同时矮身躲过另一柄劈来的弯刀,砍刀顺势砍在对方脚踝上!

“砸烂它!”李铁柱已经冲到一辆粮车前,巨大的八棱铁锤带着千钧之力,狠狠砸向冻得硬邦邦的车轴!

咔嚓!

碗口粗的硬木车轴应声而裂!沉重的粮车猛地一歪!

“好锤子!”赵老四百忙之中还不忘赞了一句,眼神扫过李铁柱和他那柄骇人的大锤,闪过一丝精光。

战斗结束得很快。在王武精准致命的冷箭和林烽、赵老四、李铁柱三人凶悍的近身搏杀下,剩下的几个后金兵很快变成了雪地上的尸体。

风雪依旧肆虐,山谷口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赵老四背靠着一辆粮车,大口喘着粗气,扯下蒙脸的破围巾,露出一张风霜刻蚀、留着两撇焦黄鼠须、透着市侩精明却又带着几分狠厉的圆脸。他小眼睛警惕地扫视着突然出现的林烽三人,尤其在王武那张冰冷的脸和林烽腰间的百户铜牌上停留片刻,最后落在李铁柱那柄沾着木屑的大铁锤上。

“咳咳…多谢几位军爷…呃,还有这位好汉,仗义出手啊!”赵老四脸上瞬间堆起生意人特有的、带着讨好和试探的笑容,拱手作揖,动作圆滑,一口流利的辽东官话,“在下赵老四,就是个跑腿混口饭吃的行商。这帮镶蓝旗的孙子不讲规矩,黑吃黑,想吞了在下的货,还要灭口!幸亏几位及时赶到!大恩不言谢!”

林烽没有理会他的客套,目光如炬,盯着他:“赵老四?抚顺关黑市上那个赵老四?你怎么会跟镶蓝旗搅在一起?这些粮食,是给谁的?”

赵老四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小眼睛滴溜溜一转,随即叹了口气,换上一副愁苦无奈的表情:“唉!军爷明鉴啊!这兵荒马乱的年头,做点小买卖,难啊!哪边不得打点?镶蓝旗的几位爷…呃,鞑子,找到在下,出高价要一批粮食,指定送到萨尔浒东面…说是…说是他们镶蓝旗一部人马的军粮。在下也是鬼迷心窍,想着赚点辛苦钱养家糊口…谁知道…唉!”他捶胸顿足,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王武冰冷的声音从岩石上传来,带着洞穿人心的锐利:“军粮?萨尔浒东面是刘綎总兵的防区。镶蓝旗的粮,送到刘总兵的眼皮底下?赵老板,你这买卖做得够深啊。”

赵老四脸色微变,看向王武的眼神多了几分忌惮。他干笑两声:“这位…夜不收兄弟好眼力…这个…唉,在下也是糊里糊涂,只管运货收钱,哪管得了那么多弯弯绕绕…”

林烽没再追问,他走到一辆被李铁柱砸歪的粮车旁,用刀挑开冻硬的油布一角。里面露出的,是颗粒饱满、冻得硬邦邦的粟米!

真的是粮食!大量的粮食!

所有跟过来的残兵眼睛都直了,喉咙里发出咕噜声。

“头儿!有粮了!” “我们有救了!”

林烽心中也是一动。但他很快压下激动,目光凝重地扫过这四辆粮车和倒毙的骡马。车陷得很深,靠他们这些人,根本不可能在风雪中拉出来运走。而且,镶蓝旗的接应队伍随时可能到!带着这些粮车,就是活靶子!

一个残酷的抉择摆在面前。

赵老四似乎看穿了林烽的心思,小眼睛闪过一丝肉痛,但更多的是决断。他一拍大腿:“军爷!带着车走是别想了!咱们人困马乏,鞑子转眼就到!这些粮食…”他咬了咬牙,脸上露出商人的精明和乱世特有的狠辣,“绝不能留给鞑子!烧了它!”

“烧了?!”李铁柱失声叫道,看着满车的粮食,满脸不舍,“多好的粮食啊…”

“对!烧了!”赵老四语气斩钉截铁,他飞快地从自己怀里摸出几个火折子和一小罐猛火油(显然是行商常备之物),“快!把油布掀开,浇上油!点火!烧得干干净净!一粒米也不能留给狗鞑子!”

林烽瞬间明白了赵老四的用意。烧粮,断敌补给!虽然自己得不到,但也不能资敌!这是当前最明智、最狠绝的选择!

“动手!”林烽不再犹豫,厉声下令!残兵们虽然不舍,但也知道轻重,立刻七手八脚地掀开粮车上的油布。

赵老四动作麻利地将猛火油泼洒在冻硬的粮食上。李铁柱则抡起他的大铁锤,狠狠砸向其他几辆粮车的车轴和轮子,将其彻底破坏。

“火!”赵老四将点燃的火折子扔向浇了油的粮堆!

轰!

沾了猛火油的粟米瞬间爆燃!橘红色的火焰带着滚滚黑烟,猛地腾空而起!在狂风暴雪中疯狂扭动、蔓延!迅速吞噬了第一辆粮车!紧接着是第二辆、第三辆!火光冲天,将谷口映照得一片血红,灼热的气浪暂时驱散了刺骨的严寒,也映亮了每个人脸上复杂的表情——不舍、决绝、还有一丝报复的快意。

“走!”林烽最后看了一眼那在风雪中熊熊燃烧、噼啪作响的粮车,仿佛看到无数后金兵因缺粮而饥寒交迫的景象。他猛地转身,带头冲回隐蔽处。

赵老四动作飞快地将一个不起眼的、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包袱塞进怀里,又捡起地上后金小头目尸体旁的一把镶银柄的顺刀插在腰间,这才深一脚浅一脚地跟上林烽的队伍,嘴里还嘟囔着:“亏大了亏大了…这趟买卖血本无归啊…”

风雪中,四辆粮车化作巨大的火炬,在黑暗的天地间熊熊燃烧,像四座为萨尔浒败局献祭的烽燧,又像为这支濒临绝境的队伍点燃的、通往未知生路的残酷信号。火光映在赵老四那精明的圆脸上,他回头望了一眼那冲天的烈焰,小眼睛里没有多少惋惜,反而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如释重负的冷光。


万历四十七年三月的辽东,风雪是唯一的霸主,也是唯一的裹尸布。林烽带着这支由残兵、医者、孩童、铁匠、夜不收和一个刚刚加入的狡黠商人组成的队伍,在深可及膝的积雪中艰难跋涉。每一步都像在冰冷的泥沼中挣扎,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碴刮过喉咙的刺痛。王武(夜不收)依旧如同警惕的孤狼,游弋在队伍最外围的风雪迷雾中,他的存在是唯一的预警。李铁柱扛着他那柄巨大的八棱铁锤,锤头在雪地上犁出深沟,呼出的白气在胡茬上结成冰凌。赵老四裹紧了沾满雪沫的蒙古皮袍,一双精明的眼睛滴溜溜地打量着这支奇特的队伍,尤其是林烽腰间的百户铜牌和王武那张冷硬的脸。

绝望如同跗骨之蛆,紧紧缠绕着每一个人。囡囡的哭声早已嘶哑,只剩下猫儿般的微弱抽噎。苏婉如抱着女儿,几乎感觉不到她的重量,自己的双腿也如同灌满了铅。苏明远全靠意志支撑,每一步都走得摇摇欲坠。队伍里不断有人无声无息地倒下,迅速被风雪掩埋,连个坟茔都留不下。

“停!”王武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从前方风雪中闪回,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凝重。“前面…是浑河!”

浑河?林烽心头猛地一沉。这条萨尔浒战场西线最重要的屏障,此刻意味着什么?

众人艰难地爬上一道被雪覆盖的土梁。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都如遭雷击,瞬间被钉在原地!

风雪似乎在这一刻停滞了。视野所及,浑河北岸,是一片无垠的、由死亡和绝望构成的炼狱画卷!

数不清的明军尸体,层层叠叠,铺满了河岸和结着薄冰的河面。猩红的鸳鸯战袄在洁白的雪地上洇开大片大片的暗红,刺目惊心。断肢残骸随处可见,被丢弃的旗帜浸泡在血泥中,冻得僵硬。许多尸体保持着战斗的姿态,怒目圆睁,手中的刀矛指向天空,仿佛在无声控诉。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和皮肉焦糊的恶臭——那是后金焚烧尸体或辎重留下的痕迹。

河岸上,几处被冲破的营寨栅栏歪斜断裂,冒着残烟。被砸毁的偏厢车、楯车散乱地倾覆在雪地里,车轮深陷,车身上布满刀砍斧劈和箭矢的痕迹。一些战马的尸体与主人的尸体纠缠在一起,冻结在最后的悲鸣中。

更触目惊心的是河面。靠近北岸的冰层被染成了暗红色,许多尸体半浮半沉,被冻结在冰水里,脸上凝固着临死前的惊恐和痛苦。冰面上散落着折断的兵器、丢弃的盔甲,还有被踩踏得稀烂的军鼓和号角。显然,这里曾发生过一场惨烈到极致的渡河突围战,而结局,是彻底的、令人窒息的失败!

“杜…杜帅的大营…”一个跟随林烽从抚顺逃出的老兵,看着岸边一面被踩踏得不成样子、依稀还能辨认出“杜”字的残破帅旗,双腿一软,噗通跪倒在雪地里,声音嘶哑绝望,“完了…西路…西路大军…全完了!”

“杜松部…”林烽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顶门,比这漫天风雪更冷。尽管早有预感,但亲眼目睹这炼狱般的景象,巨大的冲击还是让他眼前发黑。四路大军中最精锐的西路,就这样在浑河北岸灰飞烟灭?萨尔浒之战,开局就是如此惨烈的败亡?

“看那边!”王武冰冷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他指向河岸更上游一处相对开阔的地带。

那里,战斗的尾声还在上演,如同这巨大死亡画卷上最后几滴挣扎的血墨!

大约三四百名明军残兵,被数倍于己的后金镶白旗、镶红旗骑兵死死围困在一片背靠陡峭河岸、无路可退的开阔地上!残兵们组成了一个极其单薄、摇摇欲坠的圆形枪阵,长枪如林,斜指向外。但阵型早已散乱,不断有士兵被外围后金骑兵精准的箭雨射倒,或被悍不畏死的步甲突入阵中砍杀。阵中央,一面残破的“杜”字帅旗依旧倔强地挺立着,旗下,一员须发戟张、浑身浴血、连山文甲都破损多处的大将,手持一柄沉重的斩马刀,状若疯虎般左劈右砍,每一次挥刀都带起一片血雨!正是西路总兵官——杜松!

然而,这位以勇猛著称的总兵,此刻已是强弩之末。他身边的亲兵越来越少,战马早已倒毙。镶白旗的骑兵如同狡猾的狼群,并不急于强攻核心,而是利用机动性在外围不断游走放箭,消耗着明军最后的力量。几架简陋却异常坚固的楯车被推到阵前,成为后金兵绝佳的掩体,箭矢如同毒蜂般从楯车后射出,收割着明军残兵的生命。

“是杜帅!杜帅还活着!”残兵中有人认出来,发出带着哭腔的嘶喊,绝望中又升起一丝渺茫的希望。

“救…救杜帅?”有人下意识地看向林烽,声音颤抖,带着乞求,但更多的是一种连自己都不相信的茫然。他们这几十个饥寒交迫、伤痕累累的残兵,去冲击数倍于己、士气正盛的后金精骑?无疑是飞蛾扑火!

林烽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救?怎么救?冲下去,不过是给这巨大的死亡坟场再添几具无名的尸体!杜松的败局已定,神仙难救!理智在疯狂地呐喊:走!立刻走!趁着后金兵的注意力还在包围圈内,趁着风雪掩护,向南逃!

然而,看着那面在血雨腥风中倔强不倒的“杜”字帅旗,看着杜松那浴血奋战、如同困兽犹斗的身影,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愤和属于军人的血性在林烽胸中猛烈冲撞!那是朝廷在辽东最后一点能战的力量象征!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覆灭?

“林头儿!你看那楯车!太碍事了!箭都从那后面射出来!”李铁柱突然瓮声瓮气地吼道,他瞪着远处那几架不断喷吐箭矢的后金楯车,铜铃大眼里满是怒火,他下意识地掂了掂手里那柄沉重的大铁锤,“要是能砸烂它几架…”

李铁柱的话像一道闪电划过林烽脑海!一个近乎疯狂、却可能是唯一能稍稍撼动眼前死局的念头瞬间成型!

“王武!”林烽猛地转头,目光灼灼地盯住夜不收,“你能压制住楯车后面那些弓箭手多久?”

王武冰冷的眼神扫过战场,瞬间明白了林烽的意图,他掂了掂箭囊里仅存的七八支重箭,声音毫无波澜:“风雪太大,影响箭道。最多十息。十息之后,我们就是靶子。”

“十息…够了!”林烽的目光转向李铁柱,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柱子!敢不敢跟我冲下去?就砸最近的那架楯车!砸烂它!给杜帅那边撕开一道口子!就砸一下,砸完不管成不成,立刻往回跑!敢不敢?”

李铁柱愣了一下,看看那密密麻麻的后金骑兵,又看看自己手里的大锤,脸上闪过一丝本能的畏惧,但随即被一股粗豪的悍勇取代!他猛地一拍胸膛,震得积雪簌簌落下:“有啥不敢!砸他娘的!林头儿你说砸哪就砸哪!俺这锤子,打铁行,砸鞑子的乌龟壳更行!”

“好!”林烽低吼一声,瞬间下达指令,“赵老四!你带其他人,护着苏大夫他们,立刻往南面那片林子撤!不要回头!王武,柱子,跟我来!”

“军爷小心!”赵老四反应极快,立刻招呼残兵们架起几乎虚脱的苏明远和苏婉如,连拖带拽地向南面不远处的松林撤退。

“林百户!”苏婉如回头,眼中充满了担忧,声音被风雪吹散。

林烽没有回头。他拔出雁翎刀和那柄已经弯曲变形的戚家破甲刀,深吸一口带着血腥味的冰冷空气,对着王武和李铁柱低吼:“冲!”

三人如同三支离弦的箭,借着风雪的掩护,从土梁上俯冲而下,直扑战场边缘那架离他们最近、正不断向明军残阵倾泻箭矢的后金楯车!

风雪是最大的掩护,也是最大的阻碍。深及膝盖的积雪极大地限制了速度。但三人目标明确,行动迅猛!

楯车后面的几个镶白旗弓箭手正专注于射击远处的明军枪阵,丝毫没有察觉到侧后方风雪中扑来的三道夺命身影!

“王武!”林烽嘶声低吼。

王武早已停下脚步,单膝跪在雪地中,手中的骑弓瞬间拉成满月!冰冷的箭镞在风雪中微微调整,锁定!

咻!咻!咻!

三支雕翎箭如同三道黑色的闪电,撕裂风雪!精准得令人头皮发麻!

噗!噗!噗!

三声闷响几乎同时响起!楯车后面三个探身放箭的后金弓箭手,一个被箭矢贯入太阳穴,一个被射穿咽喉,最后一个被钉入后心!连惨叫都未及发出,便软软栽倒在楯车旁!

这突如其来的袭击让楯车附近的其他后金兵瞬间大乱!

“有敌人!侧翼!”

“杀了他们!”

就在这混乱的刹那,林烽和李铁柱已经如同旋风般冲到了楯车跟前!

“柱子!砸!”林烽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怒吼,不是为了壮胆,而是为了吸引所有可能的注意!他挥舞双刀,如同疯虎般扑向从楯车后惊惶冲出的两名后金步甲!刀光如匹练,瞬间将其缠住,为李铁柱争取那致命的一击之机!

“给俺开——!”李铁柱双目赤红,全身虬结的肌肉瞬间贲张!他巨大的身躯如同蛮荒巨兽,双手紧握八棱铁锤的锤柄,将全身的力量、连日逃亡的憋屈、目睹袍泽惨死的愤怒,全部灌注于这一锤之中!锤头带着撕裂空气的恐怖呜咽,卷起漫天雪沫,如同开天辟地的巨神之斧,狠狠砸向那架由厚木制成、蒙着生牛皮的坚固楯车!

目标——支撑楯车主体结构的关键承重横梁!

呜——砰!!!

一声震耳欲聋、如同山崩地裂般的巨响猛然炸开!

木屑混合着冰渣、雪沫如同爆炸般向四周激射!

咔嚓!嘣——!

坚韧的硬木横梁在李铁柱这凝聚了毕生力气的一锤之下,如同脆弱的枯枝般应声断裂!整个楯车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猛地向内塌陷下去!覆盖其上的生牛皮被巨大的力量撕裂!楯车瞬间从一架坚固的掩体,变成了一堆扭曲破碎的烂木头!

巨大的声响和楯车的轰然倒塌,瞬间吸引了战场上几乎所有人的目光!无论是包围圈内的明军残兵,还是外围指挥围攻的镶白旗军官,都愕然地看向这边!

杜松浴血奋战的身影也猛地一顿,浑浊而绝望的目光扫向这边,看到了那倒塌的楯车,看到了那个手持巨锤、如同天神下凡般的魁梧身影!

“好——!”包围圈内,爆发出明军残兵绝境中迸发的最后一丝嘶哑吼声!虽然只有一架楯车被毁,但这石破天惊的一击,如同黑暗中的一道惊雷,短暂地撕裂了绝望!

“杀了他!杀了那个拿锤子的!”后金的军官气急败坏地指着李铁柱嘶吼。附近的骑兵和步甲如同被激怒的马蜂,疯狂地向林烽和李铁柱扑来!

“柱子!走!”林烽一刀劈开一名步甲的弯刀,肋下尚未愈合的伤口再次崩裂,剧痛传来。他嘶声怒吼,一把拉住因脱力而有些踉跄的李铁柱,转身就向土梁上狂奔!王武的箭矢再次呼啸而出,精准地射倒两个追得最近的骑兵,为两人断后!

三人狼狈不堪地冲上土梁,身后是如雨的箭矢和愤怒的咆哮。

林烽最后回头看了一眼浑河北岸那片炼狱。杜松的身影,被淹没在重新合拢的黑色潮水中。那面残破的“杜”字帅旗,在风雪中摇晃了几下,终于,缓缓地、不甘地倒了下去,消失在无数攒动的后金兵刃和旗帜之中。

西路大军,主将杜松,至此,彻底覆灭。

风雪呜咽,仿佛在为这四路分兵、自蹈死地的愚蠢战略,奏响最后的悲怆挽歌。


浑河北岸的炼狱景象,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烙印在每一个幸存者的眼底,经夜不散。林烽带着这支伤痕累累的队伍,在风雪中亡命奔逃了整整一夜,直到天色微明,才在一处远离战场、被密林环绕的背风山坳里停下。精疲力竭,弹尽粮绝。

篝火艰难地燃起,跳跃的火苗舔舐着潮湿的枯枝,发出噼啪的声响,却驱不散深入骨髓的寒意和浓重的绝望。空气里弥漫着血腥、焦糊和伤口溃烂的恶臭。苏婉如强撑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在摇曳的火光下,为伤员处理伤口。药箱早已空空如也,只能用撕下的衣襟蘸着融化的雪水,为伤者清洗那深可见骨、冻得发黑的创口。每一次触碰,都引来压抑不住的痛苦呻吟。

王武靠在一块冰冷的岩石上,左臂的箭伤被苏婉如重新包扎过,染血的布条下依旧隐隐作痛。他闭着眼,脸色苍白,但呼吸还算平稳,只是那紧抿的嘴角和微微蹙起的眉头,透露出强忍的痛苦。李铁柱坐在火堆旁,巨大的身躯蜷缩着,那柄从不离身的大铁锤静静躺在他脚边,锤头上沾满的暗红血迹在火光下显得格外刺目。他低垂着头,双手抱着膝盖,肩膀微微耸动,往日里粗豪的笑声和蹩脚的笑话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囡囡缩在苏明远怀里,小脸埋在老人破旧的衣襟中,早已哭干了眼泪,只剩下无声的惊悸。

赵老四裹紧了他的蒙古皮袍,蹲在火堆旁,小心翼翼地用一把小刀削着一小块冻得硬邦邦的、不知从哪个阵亡士兵身上找到的干粮。他的动作很慢,小眼睛警惕地扫视着周围,尤其是在王武和林烽身上停留。昨夜那场疯狂的砸车突袭和随后惊心动魄的逃亡,让他对这个百户和那个冷得像冰的夜不收,有了更深的认识——也多了几分忌惮。

林烽坐在火堆的另一侧,背靠着冰冷的树干。肋下的伤口在奔跑中再次崩裂,火烧火燎地疼。他闭着眼,试图驱散脑海中那挥之不去的景象:杜松浴血奋战的身影,那面在黑色潮水中轰然倒下的“杜”字帅旗,浑河冰面上层层叠叠、冻僵的袍泽尸体…还有李铁柱那石破天惊的一锤之后,自己拉着他亡命奔逃时,回头瞥见的最后一眼——那个清河堡的铁匠,眼中那如同孩童般茫然无措的巨大恐惧。那不是对死亡的恐惧,而是对亲手制造毁灭、却又无力改变结局的深深无力和自我怀疑。

“林头儿…”一个虚弱的声音打破了死寂。是那个在抚顺就跟着林烽、昨夜断后时被弯刀劈中肩膀的老兵。他挣扎着想坐起来,牵动了伤口,疼得龇牙咧嘴。“咱们…咱们接下来…往哪走?杜帅…没了,西路…没了…辽东…是不是…全完了?”他的声音嘶哑,充满了深入骨髓的绝望。

林烽睁开眼,篝火的光芒在他深陷的眼窝里跳动。他没有立刻回答,目光扫过一张张被火光映照得晦暗不明的脸:麻木的,痛苦的,绝望的,还有赵老四那带着试探的精明。

“天亮了。”林烽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风雪小了些。王武的伤需要静养,但这里不能久留。鞑子清剿战场的游骑随时会到。”他顿了顿,目光投向山坳外灰蒙蒙的天空,“我们…得回去一趟。”

“回去?!”所有人都惊愕地抬起头,连闭目养神的王武也猛地睁开了眼睛,锐利的目光刺向林烽。

“回…回哪去?”李铁柱猛地抬起头,脸上还带着泪痕,声音瓮瓮的,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恐,“浑…浑河边?林头儿,你疯了?!那地方全是鞑子!回去送死吗?”

“不是打仗。”林烽的声音异常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是收尸。”

这两个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上。篝火旁一片死寂,只有枯枝燃烧的噼啪声。

“收…收尸?”苏婉如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沾着血污的布条从指间滑落。她看着林烽,眼中充满了震惊和不解。

“对,收尸。”林烽缓缓站起身,肋下的疼痛让他吸了口冷气,但他的腰杆挺得笔直,“看看我们这些还活着的人,再看看浑河边那些躺着的…他们是谁?是杜帅?是将军?不,更多是和我们一样的兵卒,是辽东的子弟!他们死了,曝尸荒野,被风雪掩埋,被野兽啃食…甚至被鞑子堆成京观炫耀武功!我们活着逃出来了,难道就眼睁睁看着他们这样?”

他的目光扫过每一个幸存者,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我们带不走他们,埋不了他们所有人。但至少,不能让他们就这么烂在那里!至少,得让他们入土为安,有个归宿!这是活人的念想,也是给死人的…最后一点体面!”

“体面…”王武喃喃重复着这个词,冰冷的眼中第一次掠过一丝复杂的光芒。他沉默片刻,用没受伤的右手撑地,缓缓站了起来,声音依旧冷硬:“算我一个。风雪小了,视野好些,我能望风。”

李铁柱怔怔地看着林烽,又看看王武,脸上的恐惧和茫然渐渐被一种更深的情绪取代。他想起了清河堡那些一起打铁的兄弟,想起了路上倒下的袍泽…他猛地抓起脚边的大铁锤,站起身来,瓮声瓮气地道:“俺…俺也去!俺力气大,能挖坑!能…能搬人!”

“我也去!”苏婉如的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她迅速整理好所剩无几的“药品”——其实就是些干净的布条和雪水。“伤重的兄弟需要人照看,但…我能帮忙裹伤,或者…至少,让走的人…干净些。”她的目光落在那些伤口狰狞、已经开始溃烂的尸体上。

赵老四看着眼前这一幕,小眼睛飞快地转动着,似乎在权衡着什么。最终,他叹了口气,搓着手站起来:“唉…这冰天雪地的,挖土可费劲了…不过,人多力量大。在下…也搭把手吧。顺便…看看还能不能找到点…呃…有用的东西。”他后半句声音低了下去,但意思不言自明。

留下苏明远照看囡囡和几个实在无法动弹的重伤员,林烽带着王武、李铁柱、苏婉如、赵老四和另外七八个还能走动的残兵,再次踏上了那条通往地狱的路。

风雪确实小了些,但寒冷依旧刺骨。当他们再次站在昨日那道土梁上,俯瞰浑河北岸时,眼前的景象依旧令人窒息,只是经过一夜风雪的覆盖,那无边的死亡被蒙上了一层冰冷的、残酷的“洁净”。

尸体依旧堆积如山,但许多已被新雪浅浅掩埋,只露出僵硬的手臂、破损的衣角或扭曲的面容。冰河上,那些半浮半沉的尸体被冻结得更加牢固,如同镶嵌在血色琥珀中的恐怖标本。空气中那股浓烈的血腥和焦糊味淡了些,但死亡的气息却更加沉郁厚重。

没有后金兵。显然,胜利者早已带着战利品和俘虏离开,只留下这片巨大的坟场,作为他们赫赫武功的冰冷注脚。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笼罩着这支小小的队伍。每个人都感到一股无形的重压,几乎喘不过气。

“动手吧。”林烽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他率先走下土梁,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最近的一具明军尸体。

那是一个年轻的士兵,脸上凝固着临死前的惊恐,胸口插着一支折断的箭矢,身体早已冻得僵硬。林烽蹲下身,默默拔出那支断箭,扔在一旁。然后,他用冻得通红、虎口崩裂的手,拂去士兵脸上的积雪,试图合上那双圆睁的眼睛。冰霜粘连着睫毛,触手一片刺骨的冰凉。

李铁柱扛着他的大铁锤,跟在林烽身后。他走到一具被战马压住半边身子的尸体旁,看着那士兵身上熟悉的鸳鸯战袄,和他清河堡一个兄弟常穿的一模一样。他伸出蒲扇般的大手,想去搬开那匹死马,但冻僵的尸体和马尸沉重得纹丝不动。他试了几次,额头青筋暴起,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最终颓然放弃。他猛地抡起大铁锤,不是砸向马尸,而是狠狠砸向旁边的冻土!

砰!砰!砰!

沉重的锤击声在死寂的河岸边回荡,沉闷而压抑。坚硬的冻土被砸开一个浅坑,飞溅的泥土和冰碴沾满了他的裤腿和锤头。他仿佛要将所有的无力、愤怒和悲伤,都发泄在这徒劳的挖掘中。

苏婉如走到一具仰面朝天的尸体旁。那是个老兵,腹部被划开一道巨大的伤口,内脏早已冻结。她默默地跪在冰冷的雪地上,用雪水浸湿布条,一点一点,极其小心地擦拭着老兵脸上、手上凝固的血污和泥泞。她的动作专注而轻柔,仿佛在对待一个沉睡的亲人,尽管手指早已冻得麻木失去知觉。眼泪无声地从她苍白的面颊滑落,滴在冰冷的雪地上,瞬间凝结成冰珠。

赵老四在尸体堆中小心翼翼地穿梭着。他避开那些死状可怖的,专挑一些看起来像是军官或者身上装备还算完整的尸体。他动作麻利,眼神锐利,不时弯腰,从僵硬的尸体上解下还算完好的腰刀、水壶,或者从怀里摸出冻硬的干粮袋。当他从一个穿着镶铁棉甲的拨什库(十夫长)尸体怀里摸出一个沉甸甸的、沾血的皮囊时,小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亮光。他迅速将皮囊塞进自己怀里,又若无其事地走向下一具尸体。

王武没有参与挖掘或收敛。他拖着受伤的左臂,如同一尊冰冷的石雕,站在土梁上一个视野开阔的位置。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穿透稀疏的风雪,警惕地扫视着四周的山峦和冰河下游的方向。他手中的骑弓半张着,一支重箭搭在弦上,冰冷的箭镞在灰暗的天光下闪烁着幽芒。他是这支队伍唯一的眼睛和耳朵,警戒着任何可能出现的危险。

“小六子?是…是小六子!”一个残兵突然发出一声带着哭腔的惊呼,扑向不远处冰河边缘一具蜷缩着的尸体。

那是个半大的少年兵,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身体单薄得可怜。他蜷缩在冰面上,背上插着三支雕翎箭,身体被冻得僵硬发青,脸上还带着一丝未脱的稚气和临死前的巨大痛苦。他的一只手死死抓着冰面,指甲已经断裂翻起,身下的冰层被染红了一大片。

“小六子…是俺们堡子里的…”那残兵跪在少年身边,泣不成声,“他娘…他娘就他一个儿子…说好了…说好了打完仗回去…给她捎块辽东的皮子…”

李铁柱停下了徒劳的砸地,怔怔地看着那少年兵惨白的脸。他想起了自己昨晚在火堆旁给小六子讲的那个蹩脚的“傻子买帽子”的笑话,少年当时笑得前仰后合,暂时忘记了恐惧…一股巨大的酸楚猛地冲上鼻梁,这个铁塔般的汉子再也忍不住,蹲下身,抱着他那柄沾满泥土和血迹的大铁锤,像个孩子一样,在冰天雪地里嚎啕大哭起来!哭声嘶哑悲怆,在空旷的死亡之地上回荡,充满了对命运不公的控诉和无法保护弱小的巨大自责。

林烽默默走到冰河边。看着河面上那些被冻结的、姿态各异的尸体,看着他们脸上凝固的痛苦和绝望。他拔出腰间的雁翎刀,刀锋在寒风中发出低沉的嗡鸣。

他走到冰层最厚实的一处地方,高高举起刀,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劈下!

铛!

火星四溅!坚冰上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白痕!

一下!两下!三下!

林烽如同不知疲倦的机器,机械地挥刀劈砍着坚硬的冰面!虎口的旧伤崩裂,鲜血顺着刀柄流下,在冰面上洇开刺目的红点,又迅速冻结。他仿佛要将所有的悲愤、无力、以及对这无情战场的诅咒,都倾注在这徒劳的劈砍之中!

“林头儿…”几个残兵围了过来,看着林烽疯狂的动作,眼中含泪。

“挖!”林烽嘶声低吼,声音如同砂纸摩擦,“挖不动土…就挖冰!挖个坑!让他们…沉下去!沉到河底!也比曝尸荒野…喂了野狗强!”

众人明白了。在这冻土三尺的绝地,挖土埋葬是奢望。沉入冰河,或许是唯一的归宿。

残兵们默默地抽出腰刀、捡起地上的断矛,甚至用手,开始围绕着林烽劈砍的位置,奋力挖掘冰层。李铁柱也止住了哭声,红着眼睛,抡起他那柄大锤,对着冰面狠狠砸下!

砰!砰!咔嚓!

沉重的锤击比刀劈有效得多!冰层开始出现蛛网般的裂纹!

赵老四停下了翻找,看着眼前这悲壮而徒劳的一幕,看着那些在寒风中奋力劈砍冰面、只为给同袍一个水下坟墓的残兵,小眼睛里的精明算计第一次被一种复杂的神色取代。他默默地走过来,没有像其他人一样挖冰,而是从怀里掏出那个刚刚搜刮到的、沉甸甸的皮囊,拧开塞子。一股浓烈的劣质烧酒气味弥漫开来。

他走到冰坑边,将皮囊里浑浊的液体,缓缓地、郑重地倾倒在刚刚挖开的、还带着冰碴的浅坑里。酒液渗入冰缝,散发出刺鼻的味道。

“辽东的烧刀子…劲儿冲…”赵老四的声音有些干涩,他环视着周围无边的尸骸,又看了看冰坑里映出的灰暗天空,低声嘟囔了一句,像是在解释,又像是在告慰,“兄弟们…黄泉路上…驱驱寒…别嫌孬…”

浓烈的酒气混杂着血腥和冰雪的气息,弥漫在浑河岸边。残兵们将小六子和附近几具相对完整的明军尸体,小心翼翼地抬过来,放入那浅浅的冰坑中。少年的脸庞在冰水的映衬下,显得异常安静,仿佛只是睡着了。

林烽最后看了一眼冰坑中那几张苍白年轻的脸,将手中染血的雁翎刀用力插入冰面,刀身兀自颤抖。他缓缓抬起手,对着冰河,对着这片埋葬了无数忠魂的战场,行了一个最郑重的军礼。

风雪呜咽,卷起地上的雪沫,如同送葬的纸钱,飘向浑河下游无尽的冰封。


浑河岸边的冰窟窿,终究没能沉下多少忠魂。人力在冻土坚冰和这无边无际的死亡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可笑。林烽带着队伍,带着比冰雪更沉重的绝望和疲惫,在风雪中跋涉了数日。他们像一群迷失在白色荒漠中的孤魂,唯一的指引,是王武那双在风雪中依旧锐利如鹰隼的眼睛。

终于,在万历四十七年三月底一个风雪稍歇的黄昏,他们跌跌撞撞地抵达了熊廷弼新任辽东经略后,在辽阳以北、太子河畔临时设立的一座收容营寨。与其说是营寨,不如说是一片巨大的、被绝望笼罩的难民营。

木栅栏歪歪斜斜地圈起大片泥泞的雪地,里面挤满了从抚顺、萨尔浒各处溃退下来的残兵败将和逃难的百姓。破败的帐篷如同癞痢头上的秃斑,东一簇西一簇地散落着,更多的是直接用树枝、破席子甚至死马的皮革搭成的窝棚。空气中弥漫着劣质烟草、汗臭、伤口腐烂的恶臭和呛人的柴烟味。到处是呻吟的伤兵、茫然无措的难民和眼神空洞、抱着破旧武器蹲在角落的溃兵。绝望如同瘟疫,在营地上空无声蔓延。

林烽一行人的到来,并未引起太多注意。在这片巨大的绝望泥沼中,他们不过是又几滴微不足道的水珠。一个面黄肌瘦、穿着破旧号衣的哨兵草草查验了林烽的百户铜牌,麻木地挥挥手,指了指营地深处一片相对“空旷”——其实就是更泥泞——的区域:“那边挤挤吧,自己想法子弄个窝。粮?等着吧,上面还没拨下来呢。柴火?自己捡去。”

没有热食,没有药品,没有御寒的衣物,只有一片冰冷的泥泞和周围无数双同样绝望的眼睛。李铁柱闷着头,用他那柄大铁锤砸断几根冻僵的树枝,和几个残兵一起,勉强支起一个能挡点风的窝棚架子,上面胡乱盖上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冻得硬邦邦的破毡子。苏婉如扶着几乎虚脱的苏明远和冻得瑟瑟发抖的囡囡钻了进去。王武靠在一堆冰冷的辎重箱旁,闭目养神,左臂的伤布上又渗出淡淡的血迹。赵老四则像泥鳅一样,转眼就消失在营地混乱的人流中,不知去向。

篝火终于艰难地燃起。小小的火苗在寒风中摇曳,吝啬地散发着微弱的热量。林烽、李铁柱、王武、苏婉如围坐在火堆旁,沉默地啃着冻得像石头的、最后一点从死人身上找到的杂粮饼。囡囡蜷在苏婉如怀里,小口小口地抿着母亲用体温融化的雪水,大眼睛里依旧残留着惊悸。

就在这时,赵老四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从昏暗的营地阴影中钻了出来。他脸上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表情,混杂着疲惫、兴奋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他腋下紧紧夹着一个用油布包裹的、方方正正的东西。

“嘿!有‘热闹’看了!”赵老四一屁股坐在火堆旁,将那油布包裹小心翼翼地放在腿上,搓了搓冻得通红的手,小眼睛在跳跃的火光下闪着精光。

“什么热闹?”李铁柱瓮声瓮气地问,把最后一点饼渣塞进嘴里。

“朝廷的邸报!刚到的!”赵老四压低声音,带着一种传递惊天秘闻的神秘感,飞快地解开油布包裹。里面是几份纸张粗糙、印着工部衙门关防的邸报抄本,显然是经过多次转手,边角都卷了起来。

“邸报?”林烽眉头微皱,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这个时候,朝廷的邸报能带来什么好消息?

赵老四没回答,直接翻到其中一份,借着火光,用他那市井特有的、带着几分油滑的腔调念了起来,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朵:

“上谕:辽东战事,关系国体。杨镐身为经略,调度乖方,丧师辱国,着即革职拿问,押解进京,交三法司严审定罪!以儆效尤!”

念完这一条,赵老四顿了顿,小眼睛扫过众人。林烽面无表情,王武闭着的眼睛似乎微微动了一下,李铁柱茫然地挠了挠头。

“完了?”李铁柱问。

“急啥?还有呢!”赵老四翻到另一份,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更明显的讥讽,“再看这个——内阁票拟:辽东经略一职,干系重大。熊廷弼虽前有微瑕(指之前因得罪权贵被罢官),然素知兵事,勇于任事,着即起复,加兵部右侍郎衔,总督辽东军务!望其戴罪立功,整饬边备,以图恢复!”

“熊帅…回来了?”林烽眼中终于有了一丝微光。熊廷弼的刚直和治军之严,他是知道的。这或许是辽东唯一的好消息?

“别急,还有更热闹的!”赵老四嘴角扯出一个古怪的笑容,翻到邸报的“京中要闻”部分,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刻意渲染的夸张:

“钦天监奏:帝星朗耀,紫气东来。陛下虽龙体欠安,然心系社稷,于乾清宫斋戒焚香,为辽东将士祈福三日,感天动地…另,户部奏:辽东军饷浩繁,国库支绌。然圣心仁厚,特旨:着内帑拨银二十万两,火速解辽!以慰将士守土之辛劳!”

念到这里,赵老四故意停住,小眼睛骨碌碌地转着,看着众人的反应。

李铁柱张大了嘴:“二十万两?!银子?!那…那咱们是不是有饷了?有粮了?”

苏婉如眼中也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

唯有林烽和王武,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林烽的手猛地攥紧了膝上的破刀柄,指节发白。王武紧闭的眼睛霍然睁开,那眼神如同淬了毒的冰锥,死死盯着赵老四手中的邸报。

赵老四嘿嘿一笑,那笑声在寒夜里显得格外刺耳:“饷?粮?兄弟们,接着听啊!”他清了清嗓子,用更加油滑、更加抑扬顿挫的腔调,念出了邸报上紧随其后的、蝇头小楷般不起眼,却字字诛心的附注:

“然,内承运库(皇帝私库)总管太监奏:内帑空虚,前岁三殿灾,重修耗资甚巨。今岁万寿圣节(皇帝生日)在即,各藩属国贡使云集,一应赏赐、宴飨、仪仗,皆不可减省。辽东饷银…暂缓筹措,着户部、兵部会同地方,另行设法…”

“暂缓筹措?!”李铁柱猛地站起来,巨大的身躯在火光下投下摇晃的阴影,声音因震惊和愤怒而变了调,“那…那二十万两银子呢?!”

“银子?”赵老四冷笑一声,手指重重戳在邸报上,“看这儿!看这儿!司礼监随堂太监某某,于西山督造‘寿山福海’奇石园林,以供圣上赏玩,耗银十五万两…工部郎中某某,为贵妃娘娘督造生辰所用‘百鸟朝凤’金丝点翠屏风一座,工料银三万两…光禄寺采办上等苏杭绸缎、海外香料、时令鲜果,供内廷御用,耗银…嘿嘿,这个没数儿,反正没见少…”

他一口气念下去,一桩桩,一件件,都是京中权贵、内廷宦官如何挥霍无度、穷奢极欲!每一笔触目惊心的开销后面,都仿佛映衬着浑河岸边冻饿而死的士兵,映衬着营地里这些啃着冻饼、伤口溃烂、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残兵!

“放屁!!”一声压抑到极致、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嘶吼猛地炸开!不是李铁柱,而是王武!

他猛地从地上弹起,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那张邸报被他劈手从赵老四手中夺过!他瞪着邸报上那些密密麻麻、记载着京城醉生梦死的文字,胸膛剧烈起伏,那双冰冷的眼睛里此刻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的怒火!他额角的青筋如同蚯蚓般暴起,脸色由苍白转为一种病态的潮红。

“斋戒焚香…感天动地?哈哈哈哈!”王武的声音如同夜枭啼哭,充满了刻骨的嘲讽和悲怆,他挥舞着手中的邸报,仿佛那是什么肮脏至极的东西,“我们在浑河边冻死饿死!被鞑子的箭射成刺猬!被马蹄踩成肉泥!他们在宫里烧香拜佛!吃香的喝辣的!玩石头!造屏风!看百鸟朝凤?!”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在死寂的营地上空炸响,盖过了所有的呻吟和风声:

“二十万两饷银?!说得比唱得好听!我们的卖命钱呢?!抚顺关弟兄们的卖命钱呢?!浑河边几万兄弟的卖命钱呢?!都喂了西山那些狗屁石头!喂了娘娘的金屏风!喂了光禄寺那帮蛀虫的肚子了!”

他猛地将手中的邸报狠狠摔进面前的火堆!纸张瞬间被火焰吞噬,化作翻卷飞舞的黑色灰烬!

“什么圣心仁厚!什么紫气东来!全他妈是狗屁!”王武指着灰暗的天空,目眦欲裂,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撕裂沙哑,“坐在金銮殿里的那个瞎子!他看得见辽东的血吗?!他听得见浑河边兄弟们的惨叫吗?!他只知道他的石头!他的屏风!他的万寿无疆!”

“还有朝堂上那些狗官!”他猛地转向营地方向,仿佛要穿透这无边的黑暗,直指千里之外的京城,“杨镐是草包!该杀!可那些在背后指手画脚、克扣军饷、逼着四路分兵送死的狗东西呢?!他们现在在哪儿?在搂着美妾数银子!在写奏章歌功颂德!在盘算着怎么从熊廷弼身上再刮一层油!”

他越说越激动,积压了太久太久的悲愤、屈辱和绝望,如同火山般彻底爆发!连日来目睹的惨状——抚顺的背叛、萨尔浒的屠杀、浑河边的尸山血海、营地里这无边的绝望——在这一刻找到了最直接的宣泄口!

“我们算什么?!”王武的声音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哭腔,眼泪混着脸上的泥污流淌下来,却被他粗暴地抹去,“在他们眼里,我们辽东的兵,就是一群可以随便填坑的牲口!命比蛐虫贱!死了就死了!抚顺丢了?再征!萨尔浒败了?再调!死多少人他们不在乎!他们在乎的是库房里的银子!是头上的乌纱!是能不能讨得那个瞎子皇帝的欢心!”

“这朝廷!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烂透了!臭不可闻!”他最后的咆哮如同受伤孤狼对月的长嗥,充满了绝望的控诉和彻底的幻灭,“老子不干了!这身皮!这杆弓!老子不伺候了!谁他妈爱守这辽东谁守!老子现在就往南走!回关内!就算饿死在老家地里,也好过不明不白地填了这无底洞!给这群蠹虫当垫脚石!”

王武说完,胸膛剧烈起伏,呼出的白气如同沸腾的怒焰。他猛地转身,一脚踢开脚边碍事的破瓦罐,抓起他那张沉重的骑弓,看也不看众人,迈开步子就要向营地外、向南方的黑暗走去!背影决绝,带着一种心死如灰的孤独。

“站住!”林烽的声音如同平地惊雷,瞬间压过了王武愤怒的余音。他缓缓站起身,篝火的光芒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阴影。他没有看王武,目光却如同穿透了营地的黑暗和历史的迷雾,投向更深处。

“朝廷负了辽东,朝廷里的蠹虫,是该死!”林烽的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千钧之力,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也如同重锤敲在王武僵硬的脊背上。“王武,你骂得痛快!骂得对!”

王武的脚步顿住,没有回头,但肩膀微微颤抖。

林烽的目光扫过火堆旁每一张脸:李铁柱的茫然与愤怒,苏婉如的悲伤与坚韧,赵老四眼中闪烁的精明与复杂,还有周围那些被王武的怒吼吸引过来、在黑暗中沉默伫立的、无数双同样绝望的眼睛。

“但王武,你看看他们!”林烽的手指向李铁柱,指向苏婉如怀里的囡囡,指向黑暗中那些影影绰绰的残兵和难民,“看看这个清河堡的铁匠!他只想打铁过日子!看看苏姑娘!她只想救人!看看囡囡!她只想活着找到爹娘!看看这些兄弟!他们只想有条活路!看看那些跟着我们逃出来的百姓!他们只想有片瓦遮头,有口饭吃!”

林烽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穿透力,在寒冷的夜空中回荡:

“朝廷可以负辽东!可以不管我们的死活!可以拿我们的命去填他们的无底洞!但——”

他猛地踏前一步,目光如同火炬般死死钉在王武的背影上:

“但我们辽东人,不能负了彼此!不能负了身后这些手无寸铁、只想活下去的父老乡亲!这身皮,不是为金銮殿里那个瞎子穿的!不是为朝堂上那些蠹虫穿的!是为护住你身边还能喘气的活人穿的!是为那些把你从死人堆里背出来的兄弟穿的!是为那些叫你一声‘军爷’,把最后一口吃的留给孩子的爹娘穿的!”

林烽的声音因激动而嘶哑,却字字铿锵,如同染血的战鼓在绝望的深渊中擂响:

“想走,我不拦!回关内种地,饿死病死,是你自己的路!但你想过没有?你走了,鞑子的马蹄就会停下吗?朝廷的蠹虫就会少贪一个铜板吗?不会!你走了,抚顺的惨剧会在铁岭、在开原、在辽阳重演!萨尔浒的尸山血海,只会堆得更高!那些你嘴里比蛐虫还贱的命,只会死得更多、更惨!”

他猛地抽出腰间的雁翎刀!冰冷的刀锋在火光映照下,划过一道凄厉的寒光,直指南方那未知的黑暗:

“想活命的!想护住身边人活命的!想给那些死在浑河边的兄弟讨个说法的——跟我走!老子就不信,这辽东的天,真就黑得没一点亮光了!”

死寂。营地篝火噼啪作响,寒风呜咽。

王武的背影剧烈地颤抖着,紧握骑弓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弓臂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呻吟。他猛地转过身,那双燃烧的眼睛死死盯住林烽,里面翻涌着激烈的挣扎、愤怒,还有一种被强行从死灰中点燃的、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灼热!他没有说话,只是那握着弓背的手,指节捏得更紧,青筋毕露,仿佛要将那坚韧的弓木生生捏碎!

李铁柱看看林烽,又看看王武,猛地一跺脚,泥浆四溅!他抓起脚边那柄沉重的大铁锤,高高举起,瓮声瓮气地吼道,声音震得篝火都晃动起来:“林头儿说得对!俺李铁柱是个粗人,不懂啥大道理!但俺知道,鞑子杀来了,就得抡锤子砸回去!跑了算啥爷们儿?俺跟着头儿走!俺这锤子,打铁行,砸鞑子的脑壳更行!”他走到林烽身边,铁塔般的身躯往那一站,自有一股令人心安的悍勇之气。

黑暗中,那些沉默的残兵身影,似乎也微微挺直了些脊梁。


熊廷弼的到来,如同一块巨石投入绝望的死水潭。没有旌旗招展,没有鼓吹喧天,只有几十骑风尘仆仆、甲胄染霜的亲兵,簇拥着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碾过辽阳城北收容营寨泥泞不堪的主道。

消息像野火一样在营地里蔓延,压过了伤兵的呻吟和难民的啜泣。

“熊经略来了!”

“是熊疯子!他来收拾烂摊子了!”

“有救了?熊帅来了就有救了吗?”

无数双或麻木、或惊疑、或带着最后一丝期盼的眼睛,从歪斜的窝棚里,从冰冷的篝火旁,从堆积如山的垃圾堆后探出来,聚焦在那辆缓缓驶入辕门的青篷马车上。

林烽站在自己小队那个简陋窝棚的阴影里,远远望着。王武靠在一堆冰冷的辎重箱上,闭着眼,仿佛充耳不闻,但那只紧握弓臂的手,指节捏得发白。李铁柱则伸长脖子,铜铃大眼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和一丝敬畏,看着那辆传说中的马车。苏婉如抱着囡囡,望着那肃杀的车队,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赵老四不知何时又溜了回来,蹲在火堆旁,小眼睛眯着,像在掂量着什么。

马车在营寨中央一块相对平整的空地停下。车帘掀开,一个身影走了出来。

没有山文甲胄,没有猩红大氅。熊廷弼只穿着一身半旧的青布棉袍,外罩一件略显臃肿的玄色羊皮袄,头上戴着寻常的暖耳(皮帽),脸上刻着长途跋涉的风霜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他身形不算高大,甚至有些清瘦,但当他站定,那双如同古井般深不见底、却又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扫过整个营寨时,一股无形的、沉重的压力瞬间弥漫开来。那目光,像冰冷的刀锋,刮过每一张绝望的面孔,每一处污秽狼藉的角落。

没有慷慨激昂的训话,没有安抚人心的许诺。熊廷弼只是沉默地站着,目光缓缓扫视着这片巨大的、被死亡和绝望浸泡的疮痍之地。他的眉头紧锁,嘴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

一个穿着破烂鸳鸯战袄、瘸着腿的老兵,不知哪来的勇气,挣扎着挤出人群,扑倒在熊廷弼马车前的泥泞里,嘶声哭喊:“熊经略!熊大人!您要为俺们做主啊!抚顺丢了!萨尔浒败了!杜帅…杜帅没了!几万兄弟啊!都填在浑河里了!朝廷…朝廷的饷呢?粮呢?药呢?俺们…俺们快冻死饿死了啊!求大人开恩!给条活路吧!”

这悲怆的哭喊如同点燃了引线,瞬间引爆了营地压抑已久的火山!无数残兵、难民如同潮水般涌上前,哭嚎着、哀求着、控诉着,声音汇成一片绝望的海洋:

“大人!救救俺们吧!”

“孩子快冻死了!给口热乎的吧!”

“俺兄弟伤得重,没药,烂了…烂了…”

“朝廷不管俺们死活了吗?!”

“当官的都在哪?都在享福!俺们的命不是命吗?!”

混乱中,有人试图去拉扯熊廷弼的衣袖,被亲兵厉声喝退。场面眼看就要失控!

熊廷弼依旧沉默。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那双锐利的眼睛,将眼前这地狱般的景象、将每一张痛苦扭曲的脸、每一声绝望的嘶喊,都深深地刻进了眼底。然后,他缓缓抬起手,动作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肃静!”他身边的亲兵队长厉声高喝,声音如同炸雷,瞬间压过了鼎沸的人声。

人群被这突如其来的威势所慑,哭喊声稍歇。

熊廷弼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块砸在冻土上:

“抚顺之失,萨尔浒之败,几万将士血染疆场,曝尸荒野!”他的目光扫过人群,如同实质的鞭子,“罪在杨镐,罪在分兵冒进,更罪在——”他顿了顿,目光陡然变得更加锐利冰冷,“罪在朝中蠹虫,克扣军饷,贻误战机!罪在边备废弛,武备不修!”

此言一出,全场死寂!连王武都猛地睁开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向场中那个清瘦的身影。敢在公开场合如此直斥朝廷弊政、点明败因的,熊廷弼是第一个!

“本官奉旨经略辽东,非为升官发财!”熊廷弼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斩钉截铁、近乎悲壮的决绝,“此来,只做三件事!”

他猛地竖起三根手指,目光如电:

“其一!整肃军纪!凡怯战溃逃、骚扰百姓、克扣军资者,无论官职大小,立斩不赦!本官辕门外的铡刀,今日便开刃!专斩此等败类!”他话音未落,亲兵已将一具血迹未干的铡刀抬出,重重顿在辕门之前!冰冷的刀锋在灰暗天光下闪烁着死亡的寒芒!

人群一阵骚动,许多溃兵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其二!”熊廷弼指向营地深处那哀鸿遍野的伤兵营,“全力救治伤员!本官已行文山海关,勒令火速调拨药材、医官!凡有延误者,军法从事!现有医官、郎中,无论军民,凡有救治之术者,即刻听用!敢有推诿懈怠,视同通敌!”他的目光扫过,苏婉如下意识地挺直了腰背。

“其三!”熊廷弼的目光投向营寨外灰暗的天空和更北方烽烟弥漫的方向,“整饬防务!加固城垣!汰弱留强!打造器械!本官将与尔等,同守辽沈!人在城在!城亡人亡!”

“同守辽沈!城亡人亡!”亲兵们齐声高喝,声震四野。

熊廷弼不再多言,转身,在亲兵的护卫下,大步走向营地中央那座刚刚清理出来的、同样简陋的经略行辕。那清瘦而挺直的背影,在无边绝望的泥沼中,如同一柄陡然插入的、染血的战旗!

辕门前的铡刀,成了营地新的焦点。也成了熊廷弼“熊疯子”名号最直接的注脚。当天下午,几个趁乱劫掠难民、被当场抓获的溃兵和两个克扣伤兵口粮的军需吏,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按在了冰冷的铡刀口上!没有审判,没有废话,只有亲兵队长一声冰冷的“行刑”!

咔嚓!咔嚓!

人头滚落!鲜血喷溅!染红了辕门前的冻土!

粗暴!血腥!却极其有效!营地里的骚乱、劫掠瞬间销声匿迹。一种带着恐惧的秩序,在血腥的铁腕下迅速建立。

药材和医官虽未立刻到来,但苏婉如和其他几个略通医术的人,在熊廷弼的严令下,被集中起来,分配到伤兵营。有限的、刚刚从后方运抵的干净布条和烈酒被优先使用。苏婉如穿梭在恶臭弥漫、呻吟不断的伤患之间,清创、包扎、安抚,动作麻利,神情专注,仿佛回到了抚顺关陷落前那个小小的医馆。囡囡安静地跟在她身边,帮忙递送布条,小脸上带着超越年龄的懂事。

营地里的气氛在悄然变化。绝望依旧浓重,但那种彻底无序的混乱和等死的麻木,被一种带着血腥味的、紧绷的秩序所取代。残兵们开始被重新编伍,清点人数,老弱病残被甄别出来安置。李铁柱那身力气和打铁的手艺很快被负责修缮器械的军官看上,被征调去帮忙修理残破的刀枪和打造简易的拒马、铁蒺藜。他扛着大锤离开时,还特意对林烽和王武咧嘴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林头儿,王兄弟!俺去砸铁了!给咱自己人打点趁手的家伙!”

只有王武,依旧像一块拒绝融化的寒冰。他沉默地跟着林烽的小队,完成分派下来的警戒、搬运木石等杂役,眼神空洞,仿佛灵魂已经抽离。他不再看那辕门前的铡刀,也不再关心营地的变化。熊廷弼的雷霆手段和“同守辽沈”的誓言,似乎并未真正触动他那颗被愤怒和绝望冻结的心。他只是在机械地执行,等待着某个离开的契机。

林烽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他知道,王武心中的伤口,远比他手臂上的箭伤更深,更难愈合。那是对整个体制的彻底幻灭,不是杀几个蠹虫、喊几句口号就能抚平的。

这天傍晚,林烽的小队被分派到营寨西侧一处靠近难民聚集区的哨位轮值。风雪虽停,但寒意更甚。简陋的木制瞭望台上,林烽和王武并肩而立,望着营寨外被暮色笼罩的荒原和远处起伏的山峦轮廓。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寒风掠过木架的呜咽声。

“熊廷弼…是个狠角色。”林烽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声音低沉,“他看到了根子上的烂疮,也敢下刀子剜。辕门那几颗人头,还有他骂朝中蠹虫的话…不是作秀。”

王武没有回应,目光依旧投向无边的黑暗,仿佛没听见。

“但光靠杀人,光靠他一个人…不够。”林烽继续说道,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王武听,“朝廷的根子烂了,远水解不了近渴。辽东的窟窿太大,指望他变出粮食、变出精兵,不现实。”

王武的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扯动了一下,一个近乎嘲讽的弧度。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林烽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看向王武那冰冷的侧脸,“你觉得他也不过是在填坑?是在用我们的命,去填那个永远填不满的无底洞?最终还是会像杨镐一样,像杜松一样,成为又一个牺牲品?”

王武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他终于缓缓转过头,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聚焦,一种深沉的、带着无尽疲惫和讥诮的光芒:“难道不是吗?林百户。换汤不换药罢了。杀了几个小卒子,骂几句蠹虫,就能让金銮殿里的瞎子睁开眼?就能让户部把银子吐出来?就能让后金的铁蹄停下?”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苍凉,“熊廷弼是能臣,是干吏,甚至是个…有种的。但大势如此,他一个人,逆不了天。最终,辽东还是要丢,我们…还是得死。区别只在于,是死在守城的战场上,还是像浑河边那些兄弟一样,死得毫无价值。”

瞭望台下,难民聚集区传来孩童饥饿的啼哭和妇人压抑的啜泣声,在寒冷的暮色中显得格外凄凉。

林烽沉默了。王武的话像冰冷的针,刺破了他心中那点因熊廷弼到来而燃起的微弱希望。他不得不承认,王武看得很透。熊廷弼或许是猛药,但辽东的病,已是沉疴入骨。

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那寒意仿佛要冻结肺腑。他看向王武,目光不再试图说服,而是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坦诚和沉重:

“王武,你说得对。也许辽东终究守不住。也许熊廷弼也改变不了结局。也许我们…真的都会死在这里。”

王武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似乎没料到林烽会如此直白地承认。

“但是,”林烽的声音陡然转沉,带着一种千钧之力,他指向瞭望台下那片在寒风中瑟缩的难民窝棚,“你看看他们!”

他的手指划过那些蜷缩在破席子下取暖的百姓,划过那些在微弱篝火旁煮着稀薄野菜汤的妇人,划过那些瞪着惊恐大眼睛、因饥饿而面黄肌瘦的孩童。

“他们是谁?是抚顺逃出来的百姓!是清河堡、开原、铁岭…无数被鞑子毁了家园的辽东父老!他们不懂什么朝廷大义,不懂什么党争蠹虫!他们只想活着!只想在这乱世里,给自己的孩子抢一口吃的,找一片能挡风的破瓦!”

林烽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每一个字都像从心底最深处挤压出来:

“朝廷负了他们!辽东的官军败了,没能护住他们的家!现在,熊廷弼来了,说要守城!守的是什么?是辽阳沈阳这些空壳子城池吗?不!守的是他们!是这些还活着的、像野草一样想在这片焦土上扎下根的人!”

他猛地转向王武,目光如同燃烧的炭火,死死盯住他:

“王武!我林烽今天把话撂在这儿!我这条命,这身官皮,从今天起,不为那金銮殿里的瞎子!不为朝堂上那些蛆虫!只为护住我身后这些还能喘气的活人!护住苏大夫、苏姑娘、囡囡!护住李铁柱那傻大个!护住赵老四那奸商!也护住你!护住这营地里、这辽东大地上,每一个还想活下去的普通人!”

他一把扯下自己胸前那枚象征着百户身份的、已经磨损的铜牌,看也不看,狠狠拍在冰冷的瞭望台木栏上!铜牌发出沉闷的响声。

“这就是我的护民令!我的军令状!”林烽的声音如同金铁交鸣,在寒冷的暮色中激荡,“城能守则守!守不住,我就带着能带的人走!走到天涯海角!只要我林烽还有一口气在,手里的刀还没断!我就护他们一天!”

他伸出手,不是去捡那铜牌,而是重重地拍在王武那紧握弓臂、冰冷僵硬的手上!一股巨大的、滚烫的力量传递过去!

“王武!我的兄弟!”林烽的目光如同火炬,要将王武眼中那层冰壳彻底融化,“你走,我不拦!回关内,找个太平地方,好好活着!但如果你心里还有那么一丝不甘!还有那么一点血性!还记着浑河边那些冻僵的兄弟!还看不得眼前这些妇孺在寒风中饿死冻死——”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嘶吼:

“那就留下来!把命交给我!把你的弓!你的刀!你的命!跟我绑在一起!不是为了那狗屁朝廷!是为了他们!为了这些被世道抛弃、却还想挣扎着活下去的人!为了给死去的兄弟们,讨一个活人能给的交代!你告诉我!你敢不敢?!”

寒风卷着林烽嘶哑的誓言,在瞭望台上空盘旋,久久不散。

王武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如同风中残烛。他那只被林烽紧紧按住的手,冰冷僵硬,却无法挣脱那滚烫的钳制。他猛地低下头,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喉咙里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大颗大颗滚烫的泪水,终于冲破了那层坚冰般的麻木和绝望,混着脸上的泥污,砸落在冰冷的木板上,洇开深色的斑点。

他死死咬着牙,不让自己哭出声,但全身的颤抖泄露了内心剧烈的风暴。那只紧握弓臂的手,指节依旧捏得发白,却不再是为了离开,而是为了死死抓住什么,抓住那根在无尽黑暗中,被林烽用染血的誓言和滚烫的手,强行塞到他手中的、名为“守护”的稻草!

林烽没有催促,只是那只按住王武的手,更加用力,传递着无声的支撑和灼热的信念。

暮色四合,将瞭望台上两个沉默的身影,勾勒成这片绝望大地上,一尊沉重而倔强的剪影。营寨中,难民窝棚里透出的微弱火光,如同寒夜中倔强闪烁的星辰。


熊廷弼的铡刀染了血,辽阳城北的收容营地便如同被抽紧的弓弦,绷出了一种带着血腥味的秩序。混乱的溃兵被重新编伍,残破的兵器在李铁柱和铁匠营的叮当声中勉强修复,伤兵营在苏婉如等医者的操持下,呻吟声里少了几分等死的绝望。然而,这秩序如同冰面上的薄壳,脆弱得不堪一击。真正的风暴,正从北方席卷而来。

万历四十七年四月末,熊廷弼的经略行辕如同冰封的心脏,在辽阳城内艰难搏动。行辕大堂内,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墙壁上悬挂的巨大辽东舆图,如同巨兽狰狞的皮囊,抚顺、萨尔浒、开原、铁岭几处重镇,已被朱砂刺目地圈起。熊廷弼背对着众人,负手而立,青布棉袍下的身躯绷得笔直,仿佛承受着无形的千钧重压。他面前的长案上,堆积着来自各方的告急文书,如同催命的符咒。

林烽作为新近被熊廷弼擢升为把总、负责辽阳西城巡防的军官,肃立在堂下左侧。他身后站着王武和李铁柱。王武依旧沉默,但眼神中那股死灰般的冰冷似乎被林烽那夜的誓言撬开了一丝缝隙,此刻正警惕地扫视着堂内压抑的气氛。李铁柱则显得有些局促不安,巨大的身躯在肃杀的军议堂里显得格格不入,他下意识地搓着那双布满老茧的大手,仿佛上面还残留着打铁炉的火星。

“……经略大人!”一名风尘仆仆的信使跪在堂下,声音嘶哑,带着哭腔,“开原急报!镶蓝旗阿敏部主力突然绕过三岔堡,星夜南下!前锋已逼近开原城北二十里外的柴河堡!开原守将郑之范告急!城中兵不满千,甲胄不全,粮秣仅够三日!请求经略大人火速发兵救援!”

“铁岭呢?”熊廷弼的声音低沉沙哑,没有回头。

“铁岭…铁岭守将贺世贤贺大人处,尚无确切消息传来…但…但镶蓝旗主力既已南下,铁岭必然首当其冲!恐怕…”信使的声音低了下去,后面的话被沉重的恐惧吞没。

堂内一片死寂。空气仿佛凝固了。开原、铁岭,沈阳北面的最后屏障!一旦有失,沈阳门户洞开!

“兵呢?粮呢?援兵在哪里?!”一个须发花白的老参将忍不住捶胸顿足,老泪纵横,“辽阳这点兵,守城尚且捉襟见肘!拿什么去救开原、铁岭?!朝廷的援兵呢?京营呢?登莱水师呢?!”

“朝廷?”坐在熊廷弼下首的一个文官幕僚(孙仲尚未正式登场)发出一声短促而尖利的冷笑,他捻着稀疏的胡须,眼中满是讥诮,“兵部的回文昨日刚到!说什么‘京畿重地,兵力空虚,调拨需时’!户部更妙,‘辽东糜烂,转运艰难,着辽饷就地筹措’!就地筹措?辽阳城里老鼠都快饿死了!拿什么筹措?!指望我们变出天兵天将吗?!”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大堂。将领们面面相觑,脸色灰败。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纵使熊廷弼有通天之能,无兵无粮,如何解数百里外开原、铁岭之围?

熊廷弼缓缓转过身。他的脸色比身上的青布棉袍更显灰败,眼窝深陷,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淬炼过的寒铁。他没有看那些将领,目光越过众人,落在林烽身上。

“林把总。”

“卑职在!”林烽踏前一步,抱拳躬身。

“你带本部人马,即刻启程!”熊廷弼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铁血意志,“星夜兼程,赶往铁岭!不是去解围!是去传本官军令!命贺世贤,死守待援!人在城在!城亡人亡!敢言弃城者,立斩!敢通敌者,诛九族!”

林烽心头剧震!铁岭!那是比开原更靠北、更孤悬的钉子!此去,几乎是九死一生!但他没有丝毫犹豫,沉声道:“卑职领命!”

“王武!”熊廷弼的目光转向那个沉默的夜不收。

王武身体微微一僵,随即也踏前一步,单膝点地:“标下在!”

“你随林烽同往!你的眼睛,就是本官的眼睛!我要知道铁岭城外的每一股烟尘,后金兵马的每一个动向!不惜一切代价,把消息送出来!”熊廷弼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沉重。

“标下…遵命!”王武的声音低沉,却异常清晰。

“李铁柱!”熊廷弼的目光最后落在那个铁塔般的汉子身上。

李铁柱吓了一跳,慌忙学着王武的样子单膝跪下,瓮声道:“小…小人在!”

“你的锤子,能砸铁,也能砸碎鞑子的楯车攻城锤!”熊廷弼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跟着林烽,护住他!也护住铁岭的城门!城在人在!”

李铁柱猛地抬头,铜铃大眼里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随即被一种巨大的荣耀感和使命感填满!他用力一拍胸膛,震得甲叶哗啦作响:“大人放心!俺李铁柱这条命,跟林头儿绑一块了!俺的锤子,专砸狗鞑子的脑壳和破车!”

“去吧!”熊廷弼大手一挥,不再多言,仿佛所有的力气都已在刚才的命令中用尽。他转过身,再次面对那幅巨大的舆图,背影清瘦而孤绝,如同即将被惊涛骇浪吞噬的礁石。

林烽三人不再耽搁,领了令箭文书,转身大步走出经略行辕。沉重的门扉在身后关闭,隔绝了堂内那令人窒息的绝望。

辽阳城头,寒风凛冽。林烽、王武、李铁柱,连同林烽手下临时拼凑起来的三十几个还算精悍的残兵,牵马肃立。苏婉如带着囡囡匆匆赶来,她将一个用油布仔细包裹的小包塞进林烽手里,里面是她连夜赶制的金疮药粉和干净的布条。

“小心。”苏婉如的声音很低,眼中是化不开的忧虑。囡囡紧紧抱着她的腿,大眼睛里噙着泪水,怯生生地望着林烽:“林叔…早点回来…”

林烽用力握了握苏婉如冰冷的手,又揉了揉囡囡的小脑袋,千言万语堵在喉头,最终只化作一句:“等我回来。”他翻身上马,动作牵扯到肋下尚未痊愈的伤口,带来一阵刺痛,但他脸上没有丝毫表情。

王武早已检查好他的骑弓和箭囊,无声地跃上马背,目光如同鹰隼般投向北方灰暗的天空。李铁柱则费力地将他那柄沉重的大铁锤绑在马鞍旁,巨大的锤头让战马不安地打了个响鼻。

“出发!”林烽猛地一夹马腹!

三十余骑,如同离弦的箭,冲出辽阳北门,卷起一片烟尘,义无反顾地扎向那片被战争阴云笼罩的、危机四伏的北方大地。马蹄踏过被春汛浸泡得泥泞不堪的官道,溅起浑浊的水花,也踏碎了辽阳城头无数道担忧的目光。

昼夜兼程。疲惫如同跗骨之蛆,紧紧缠绕着每一个人每一匹马。王武始终如同最警惕的猎犬,游弋在队伍侧翼和前方,他的身影在暮色和晨曦中时隐时现,提前规避着可能遭遇的后金游骑。沿途的景象触目惊心:被焚毁的村落只剩下断壁残垣,焦黑的土地上散落着来不及掩埋的尸骸;逃难的百姓扶老携幼,在泥泞中艰难跋涉,眼神空洞麻木;偶尔能看到小股溃退的明军,丢盔弃甲,如同惊弓之鸟。

越往北,战争的氛围越浓。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焦糊味和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废弃的驿站,倾覆的粮车,折断的兵器…无声地诉说着溃败的惨烈。

第三日黄昏,一座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孤寂、压抑的城池轮廓出现在地平线上。灰色的城墙在夕阳余晖下泛着冰冷的光泽,城头旌旗稀疏,戒备森严。正是铁岭!

然而,城外的景象却让林烽的心猛地一沉!

通往铁岭城门的官道上,竟排起了长龙!不是商队,不是难民,而是一辆辆满载着箱笼细软、甚至还有女眷的马车!更有许多穿着绸缎、显然是城中富户士绅模样的人,携家带口,在仆役家丁的护卫下,正焦急地试图穿过守城兵卒的盘查,涌向城门!

“混账!”林烽眼中怒火升腾!前方战事吃紧,镶蓝旗大军压境,这些人不思同守,竟在此时争相出逃?!

“站住!什么人?!”城门口把守的兵卒看到林烽这一队风尘仆仆、杀气腾腾的骑兵,紧张地挺起了长矛。

“辽阳经略行辕!熊廷弼熊大人麾下把总林烽!奉经略大人钧令,特来铁岭传令!速开城门!”林烽高举令箭,厉声喝道。

兵卒验过令箭文书,不敢怠慢,慌忙驱散拥堵在城门口的车马人群,打开仅容一骑通过的侧门。林烽一行在无数道或惊惶、或怨毒、或麻木的目光注视下,策马冲入铁岭城中。

城内的景象,比城外更加令人心寒。恐慌如同瘟疫般蔓延。街道上行人稀少,店铺大多关门闭户。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大难临头的焦躁。士兵们在军官的呵斥下,正仓促地将滚木礌石搬上城头,但士气明显低落,眼神里充满了不安。一些地痞流氓则趁机在混乱的街巷中游荡,目光闪烁。

“林头儿!你看那边!”李铁柱指着城中一处相对空旷的校场方向。

只见校场中央,一个身材魁梧、穿着山文甲、满脸虬髯的将领(贺世贤)正暴跳如雷!他面前跪着几个五花大绑的军官,看服色品级不低。

“混账东西!镶蓝旗的狗崽子还没到城下!你们就想开溜?!想带着家小细软跑?!当本将是死人吗?!”贺世贤的声音如同炸雷,震得校场嗡嗡作响。他猛地拔出腰间的佩刀,刀锋在夕阳下闪着寒光,“熊经略的军令刚刚传到!敢言弃城者,立斩!敢通敌者,诛九族!你们几个,身为守城将佐,不思备战,反蛊惑军心,煽动逃亡!按军法——斩!”

“大人饶命啊!”

“大人!卑职糊涂!卑职再也不敢了!”

“贺大人!念在…”

求饶声戛然而止!贺世贤手起刀落!噗!噗!噗!几声闷响!几颗头颅滚落在校场的尘土中,鲜血喷溅!周围围观的士兵和百姓发出一片压抑的惊呼,随即是死一般的寂静!

贺世贤提着滴血的钢刀,环视全场,须发戟张,状若疯虎:“都给老子听着!我贺世贤,生是铁岭的守将,死是铁岭的城隍!谁敢再言一个‘逃’字!敢有通敌之举!这就是下场!想活命的,就跟老子一起,守住这铁岭城!守到熊经略的援兵到来!”

血腥的镇压暂时压住了城内的逃亡暗流,却也给这座孤城增添了几分末日般的惨烈气息。

林烽在守备府见到贺世贤时,这位悍将正对着地图,眉头拧成一个死结。听闻熊廷弼“死守待援”的严令,他布满血丝的眼中闪过一丝苦涩,随即又被一种决绝取代。

“林把总放心!贺某人在,铁岭城就在!城在人在,城亡人亡!”他拍着胸膛,声音嘶哑,“只是…城中兵微将寡,粮秣短缺…熊经略那边…”

“援兵…尚无定数。”林烽艰难地吐出实情。

贺世贤眼中最后一点微光黯淡下去,他重重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只是用力拍了拍林烽的肩膀:“辛苦林把总了。先去安顿,养足精神。这铁岭城…怕是没几天安生觉睡了。”

林烽被安排在一处靠近西城门的简陋营房。王武安顿好马匹,立刻如同鬼魅般消失在暮色中,履行他“眼睛”的职责。李铁柱则被铁岭城的器械官如获至宝地请走了——城头几架老旧的弩机和破损的城门闩,正需要他这柄大锤和打铁的手艺。

夜深了。铁岭城死寂得如同一座巨大的坟墓。只有巡夜兵卒沉重的脚步声和远处城头刁斗单调的敲击声,在寒风中飘荡。

林烽毫无睡意,肋下的旧伤在春寒中隐隐作痛。他披衣起身,走到营房外的小院。冰冷的月光洒在地上,如同铺了一层寒霜。他下意识地望向城西——那是王武消失的方向。

就在这时,一个矮壮的身影如同地鼠般从院墙的阴影里悄无声息地钻了出来,正是赵老四!

“林头儿!”赵老四压低声音,小眼睛在月光下闪烁着精光,带着一丝罕见的紧张。

“赵老板?你怎么…”林烽吃了一惊。赵老四应该在辽阳活动才对。

“嘘!”赵老四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飞快地凑近,一股浓烈的牲口和尘土味扑面而来,“俺是跟着一支往铁岭运‘药材’的商队混进来的!有要紧事!”

他警惕地四下张望,声音压得更低:“镶蓝旗…不对劲!”

林烽心头一凛:“怎么讲?”

“阿敏的主力确实在柴河堡一带,围着开原打转,摆出强攻的架势。”赵老四语速极快,“但俺在北面跑买卖的线人,几天前传回一个消息!说在更北边的叶赫部旧地,看到大队镶蓝旗的精锐骑兵,在…在砍树!大量的砍树!还征发了无数民夫,往浑河上游方向运!”

“砍树?运木头?”林烽眉头紧锁,不明所以。

“对!不是普通的木头!是合抱粗的大木料!”赵老四的小眼睛里闪烁着商人的敏锐和情报贩子的警觉,“阿敏围着开原虚张声势,却派精锐跑到浑河上游砍大树?他想干什么?造攻城塔?造筏子?俺总觉得…这里面有鬼!目标恐怕…不止是开原!”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懊恼和无奈:“俺本想把这消息直接捅给贺世贤,可…可守备府门口那些丘八,根本不让俺这种‘奸商’靠近!说俺妖言惑众!他娘的!”赵老四狠狠啐了一口,“林头儿,你如今是熊经略派来的把总,说话有分量!这事你得赶紧告诉贺守备!让他千万小心!特别是…注意浑河上游方向!俺总觉得…要出大事!”

赵老四说完,又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墙角的阴影,消失不见。

林烽站在原地,浑身冰凉。浑河上游…砍伐巨木…阿敏的主力却在开原城外…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蛇般缠绕上他的心脏!如果…如果镶蓝旗的目标,从一开始就不是看似被围的开原,而是…铁岭?!那些巨木…是用来…

他猛地抬头望向北方,铁岭城头那稀疏的灯火在无边的黑暗中摇曳,如同风中残烛。冰冷的月光下,这座孤寂的城池,仿佛正被一只无形的、充满恶意的巨手缓缓扼住咽喉。

呜——呜——

城头传来巡夜士兵悠长而凄凉的号角声,在死寂的夜空中回荡,如同为这座注定沦陷的孤城,提前吹响了哀婉的丧钟。林烽紧握的拳头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他仿佛听到了,在遥远的北方,在浑河上游的密林深处,利斧砍伐巨木的沉闷声响,正一声声,敲打着铁岭城最后的命运之门。


辽阳城北的收容营地,在熊廷弼染血的铡刀和嘶吼的“同守辽沈”誓言下,绷紧了一种带着血腥味的秩序。溃兵被编伍,残甲在铁匠营的叮当声中被李铁柱们勉强修复,但营地深处,伤兵营依旧是人间的活地狱。

空气里永远弥漫着劣质烧酒、脓血、腐烂皮肉和绝望呻吟混合的恶臭。低矮、漏风的窝棚下,草席上躺满了缺胳膊断腿的躯体。伤口在寒冷和肮脏中迅速溃烂,蛆虫在腐肉里蠕动。有限的布条早已用尽,伤口只能用破布甚至草灰胡乱捂着。医官?那是传说中的存在。几个略通草药的老兵,面对如此惨状,也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看着伤者在高烧和剧痛中哀嚎着死去,再被草席一卷,拖到营地外堆积如山的尸堆上。

苏婉如就是在这样的地狱里,被熊廷弼的亲兵找到的。

“苏医女?经略大人有令,征召所有通晓医术者,即刻前往新设伤兵营听用!违令者,军法从事!”亲兵的声音冰冷,不容置疑。

苏婉如抱着囡囡,看着亲兵身后那面代表熊廷弼的令牌,又看看窝棚角落里气息奄奄的老父苏明远。老人连日担惊受怕,心力交瘁,风寒入体,正发着高烧。

“大人…小女…小女父亲病重…”苏婉如声音艰涩。

亲兵面无表情:“军令如山!自有旁人照料!即刻动身!”

没有选择。苏婉如将仅剩的一点药粉塞给旁边一个还算利索的妇人,千叮万嘱,又将囡囡紧紧搂在怀里片刻,才含着泪,背上那个早已空空如也的药箱,跟着亲兵走向营地深处那片新划出的、更加开阔但也更加触目惊心的区域——熊廷弼严令设立的“伤兵营”。

与其说是营,不如说是一片巨大的、临时清理出来的空地。几十顶破旧的军用帐篷如同蘑菇般散落着,更多的伤者只能露天躺在铺着薄薄一层麦秸的泥地上。呻吟声、哭嚎声、垂死的喘息声汇成一片令人头皮发麻的死亡交响。几个被临时征召来的、面黄肌瘦的“医官”和略懂草药的妇人穿梭其间,动作慌乱,眼神里满是麻木和力不从心。

一个穿着低级文吏服饰、愁眉苦脸的中年人(姓周,营中管事的书办)看到苏婉如,如同抓到了救命稻草,急匆匆跑过来:“你就是苏医女?抚顺苏大夫的女儿?太好了!快!快跟我来!”

他把苏婉如带到营地中央一处相对“干净”的空地——其实只是比其他地方稍微平整些,泥泞少些。旁边堆放着几捆散发着霉味的草席和几口装满浑浊雪水的大缸。

“经略大人下了死命令!要设‘净营’!专门收治重伤员,要干净!要防瘟疫!”周书办语速极快,指着那片空地,“这里,归你了!人手…你看谁顺眼,自己挑!药材…药材还没到!只有这些!”他指了指旁边角落里一堆散发着浓烈气味的、刚刚从后方运抵的石灰粉和几大坛劣质烧酒,“石灰洒地防虫!烧酒…烧酒擦伤口!省着点用!还有这些布…”他指了指另一堆沾着泥点、散发着汗臭和血污的破旧军衣,“自己想办法洗干净、煮过!能做多少绷带算多少!”

交代完,周书办如同甩掉一个烫手山芋,转身就扎进了更混乱的人群里,继续他的焦头烂额。

苏婉如站在原地,看着眼前这片空荡、泥泞、充满绝望气息的空地,又看看手中那空空如也的药箱,一股巨大的无力感瞬间攫住了她。净营?干净?防瘟疫?就凭这些石灰、烧酒和一堆脏布?

“娘…娘…疼…”不远处,一个被砍断小腿的少年伤兵发出微弱的哭喊,断肢处只用一块肮脏的破布缠着,脓血不断渗出,引来成群的苍蝇。旁边一个断了手臂的老兵,眼神空洞地望着灰暗的天空,嘴里喃喃自语,早已神志不清。

苏婉如猛地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浓烈的腐烂气味刺激着她的鼻腔,也刺激着她濒临崩溃的神经。不能倒下!林烽在北边生死未卜!囡囡和父亲还在等她!这些躺在地上哀嚎的人…他们也是别人的儿子、丈夫、父亲!

她睁开眼,眼神里最后一丝彷徨褪去,只剩下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她放下药箱,走到那堆散发着刺鼻气味的石灰粉旁,挽起袖子,露出纤细却有力的手腕。

“你!还有你!”她指向旁边两个正茫然无措、年纪不大的难民女孩,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去打水!把这几口缸刷洗干净!装干净的雪水!要烧开!”

两个女孩愣了一下,随即被苏婉如眼中的光芒所慑,慌忙点头跑开。

“那边的大婶!”苏婉如又指向一个正在费力撕扯破布、试图做成绷带的妇人,“麻烦您,把这些破布,全部拿去河边,用棒槌使劲捶打!再用烧开的水煮!一遍不行就煮两遍!三遍!煮到水清为止!”

妇人连忙应声。

“还有你们几个!”苏婉如看向几个蹲在伤兵旁边、同样手足无措的难民男子,“去找柴火!越多越好!在营地边上,挖坑!挖深坑!架起大锅!烧水!一刻不停!”

男人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命令弄得有些懵,但在苏婉如那沉静而坚定的目光下,还是下意识地起身去找工具。

苏婉如不再言语,她走到那堆散发着汗臭和血污的破旧军衣旁,不顾刺鼻的气味和粘腻的触感,抱起一大捧,径直走向营地边缘那条浑浊的小河。冰冷的河水瞬间浸透了她的鞋袜和裙裾,刺骨的寒意让她打了个哆嗦。她咬着牙,将破布浸入水中,用尽全身力气揉搓、捶打!泥浆、血污在浑浊的河水中渐渐化开…

“苏姑娘…俺来帮你!”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是赵老四!他不知何时出现在河边,脸上带着惯有的精明笑容,但眼神里却多了一丝难得的郑重。他身后还跟着两个半大少年。

“赵老板?”苏婉如有些意外。

“嘿嘿,路过,路过!”赵老四搓着手,“听说苏姑娘要弄干净布条?这活儿费劲!俺让这俩小子帮你捶!”他指挥着两个少年跳进冰冷的河水里,接过苏婉如手里的活计,奋力捶打起来。

“多谢赵老板。”苏婉如没有推辞。她回到空地,指挥着那两个刷洗水缸的女孩,将清洗过的水缸架在刚刚垒起的简易灶台上。大锅里的水开始翻滚,冒出滚滚白气。她将那些被少年们初步捶打过的破布,投入沸腾的水中!浓烈的汗臭和血腥味被高温蒸腾出来,又被滚水反复冲刷。

营地边缘,几个男人挖好了深坑,点燃了篝火,架上更大的铁锅。苏婉如指挥他们将煮过一次的布捞起,投入清水锅中再次煮沸!如此反复三次,直到水色变清,布匹呈现出一种粗糙但相对洁净的本色。

石灰粉被均匀地洒在空地上,刺鼻的气味暂时驱散了苍蝇。烧开的雪水被倒入清洗干净的水缸中,稍稍冷却。苏婉如用珍贵的烧酒浸湿一小块煮过三遍、相对干净的布条,走到那个断腿的少年伤兵身边。

“忍着点。”她的声音异常平静。少年惊恐地看着她手中的布条和那浓烈的酒味。

苏婉如动作轻柔却极其果断,解开那肮脏的破布。腐烂的伤口暴露出来,脓血和黄绿色的组织液散发着恶臭,蛆虫在皮肉间蠕动。周围几个帮忙的妇人忍不住干呕起来。苏婉如面不改色,用烧酒浸透的布条,一点一点,极其仔细地擦拭、清理着创面。烧酒刺激着伤口,少年发出凄厉的惨叫,身体剧烈抽搐。苏婉如用眼神示意旁边的男人按住他,手上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精准地剔除腐肉,清理脓腔。剧烈的疼痛让少年几度昏厥,又被生生痛醒。

清理完毕,伤口露出了鲜红的肌理,虽然依旧狰狞,但腐臭的气息淡了许多。苏婉如用煮过三遍、晾得半干的干净布条,小心地将伤口包扎好。

“给他喂点温水。如果能找到柳树皮,煮水给他喝,能止痛退烧。”苏婉如对旁边一个妇人交代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她站起身,走向下一个重伤员。同样的流程:清创、剔除腐肉、包扎。没有麻沸散,没有金疮药,只有烧酒的灼痛和干净布条的物理隔绝。每一次清理,都伴随着伤者撕心裂肺的惨叫和苏婉如额角不断渗出的细密汗珠。她的动作越来越熟练,眼神却越来越沉静,沉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将所有惊骇、恶心和悲伤都深深掩埋。

暮色降临。营地中央的空地上,终于支起了几顶相对完整的帐篷。帐篷里铺上了洒过石灰、相对干燥的麦秸。几十个经过初步清创、包扎的重伤员被小心翼翼地抬了进来。帐篷中央,燃起了几堆小小的篝火,驱散着刺骨的寒意。火光映照着伤者们因疼痛而扭曲、却又因得到处理而稍显安稳的脸庞。

苏婉如坐在一顶帐篷的入口处,借着篝火的光芒,用一把小剪刀,仔细地裁剪着那些反复煮洗、来之不易的干净布条,将它们叠成大小合适的绷带。她的手指因为长时间浸泡在冷水和烧酒中而红肿发皱,布满了细小的裂口。囡囡安静地蜷在她脚边一块草席上,小手里紧紧攥着林烽临走前给她削的一个粗糙木偶,已经睡着了。

“苏姑娘…”一个微弱的声音响起。是白天那个断腿的少年。他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不再那么涣散,疼痛似乎减轻了些许。

苏婉如抬起头,火光在她疲惫的脸上跳跃:“怎么了?还疼得厉害?”

少年摇摇头,声音细若蚊蚋:“好…好多了…谢谢姑娘…”他顿了顿,看着苏婉如在火光下专注叠布条的侧影,犹豫了一下,小声问:“姑娘…您说…林把总他们…在北边…能守住吗?铁岭…能守住吗?”

苏婉如叠布条的手微微一顿。火光在她眼底深处投下一片摇曳的阴影。她想起了林烽临行前拍在她手上的温度,想起了他肋下那道尚未痊愈的伤口,想起了他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决绝。

帐篷外,寒风呜咽,卷起地上的雪沫。营地深处,伤兵的呻吟声依旧此起彼伏,但在这一方小小的、燃着篝火、铺着干净麦秸、飘散着煮布水气的帐篷里,却奇异地弥漫开一种微弱却真实的人间气息。

苏婉如低下头,继续叠着手中的布条,动作轻柔而坚定。她没有直接回答少年的问题,只是用那平静得如同溪流般的声音,轻轻说了一句,像是在回答少年,又像是在告诉自己,告诉这片被战火蹂躏的土地上,每一个挣扎求生的人:

“会好的。伤口…总会愈合的。”

篝火噼啪,将她的身影长长地投射在帐篷的帆布上,如同黑暗中一盏倔强燃烧的烛火。帐篷内,伤兵们粗重的呼吸和囡囡平稳的睡息交织在一起。帐篷外,是辽阳城沉重的夜色和无边无际的战争阴云。而在这片小小的“净营”里,苏婉如用她的双手,用煮沸的清水和干净的布条,在死亡的边缘,艰难地守护着一点关于“生”的微光与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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