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浑身骤然瘫软,只剩下剧烈的、濒死般的喘息和被剧痛压抑后爆发的嘶哑呜咽。眼泪混合着汗水在肮脏的脸上肆意冲刷出泥泞沟壑。口中死死咬住的木棍上,赫然被牙齿啮啃出两排清晰带血的深痕。
苏婉如动作没有丝毫停滞,熟练地处理伤口,敷上止血药粉,用相对干净的粗布条牢牢捆扎。当她终于完成包扎,直起身时,才用沾满污血与药膏的手背,狠狠抹掉额角汗水中凝固的冰晶碎屑,短暂地阖了下眼,深深地、仿佛要将肺叶中积压的浊气都呼出般长舒一口气。
油灯昏暗火光摇曳晃动中,她看见李铁柱那张堆满白霜和冻疮的脸出现在那截趾士兵旁边。他努力想挤出个笑容,脸上的肌肉和冻疮剧烈抽搐着,让笑容变得扭曲又可怜。他伸出粗糙皲裂的手掌,重重拍在那少年剧烈起伏的胸口:
“小崽子!哭个屁!不就少块烂肉疙瘩嘛!你柱哥命硬!当年砍树叫斧子削掉两个指头!你看俺!抡起锤子来,打铁呼呼响!轻省!快活!” 那粗嘎的嗓音在呻吟惨嚎中格格不入。说着,他从怀里最贴近心口的破烂袄子内层摸索半天,竟摸出个冻得硬邦邦、表皮皱缩发灰的小土豆。土豆上沾着他厚厚一层凝固的污黑油腻和体温。他不容分说地塞进少年空着的那只伤手冰冷的手心里:
“喏!拿着!捂捂!这可是咱营里金贵东西!你柱哥今儿肚子不饿,赏你咧!吃了它,伤口好得快!明儿就能蹦跶!”
少年半信半疑地攥住那颗冰冷坚硬、沾着油腻和体温的土豆。指尖处来自李铁柱胸口的那最后一丝微弱温暖顺着指尖蔓延而上,在无边的严寒中如此清晰。他看着李铁柱那张扭曲努力挤着笑容的脸,听着他那些蹩脚却执拗的安慰话,剧烈的抽噎竟真的被某种更浑厚的洪流堵住,胸口剧烈起伏几下,缓缓平息下来。他咬紧牙关,攥紧那颗冰冷的土豆,另一只受伤的手微微颤抖着,用袖子狠狠擦了一把被血泪汗冻住的脸。
苏婉如看着李铁柱笨拙地安慰着伤兵,看着他把自己仅有的、冻硬的口粮塞给别人,看着他脸上用力挤出的别扭笑容扯动着冻疮却浑然不顾……一股滚烫的酸涩和汹涌的热流同时狠狠撞击着她的鼻腔与眼眶深处。泪水几欲冲破冰寒。在这连灵魂都要被冻结的严寒地狱里,李铁柱就像一团滚烫灼手的炉灰,不华丽,不起眼,却用尽生命余温灼烤着冻僵的血肉,烫得人心中那道冰墙寸寸龟裂!她猛地深吸一口那混杂着血腥、腐臭和药味的冰冷空气,压下翻腾的心绪,目光转向下一位蜷缩在角落、痛苦呻吟的伤兵,油灯微光在她沉静的瞳孔里跳跃燃烧,照亮那张沾满血污汗渍却依然如同冻土磐石般坚毅的面庞。帐外是零下三十度、足以冰封血液与意志的酷寒,是金戈铁马压境的恐怖阴影。帐内,生命在剧痛中喘息挣扎,也在彼此给予的、粗粝却滚烫的瞬间体温下,攥紧那一丝丝灼人的微光。
林烽站在毡帐掀开的厚重门帘外,寒风如刀,卷着血腥与草药的浊气扑打在他冻透的脸上,他却似无所觉。门帘内微弱的昏黄灯影勾勒出苏婉如疲惫而专注的侧影,李铁柱蹲在草垫旁那道粗壮笨拙却仿佛能撑起一片天的背影,那个刚刚失去一截脚趾、双手却紧紧攥着冻土豆无声掉泪的少年……
王武带来的警讯如同冻在心头的冰棱,但眼前毡帐里微弱却如脉搏般的暖意,正用最原始的生命热力无声地抗拒着刺骨严寒。
他默默转身,重新踏入那片吞噬一切的白色风暴。
身上的甲胄冰棱彼此摩擦,发出细微而持续的啃噬声,每一次摩擦都带来皮肉撕扯的刺痛。一步,一步,沉重的军靴陷在没膝深雪中,留下深深的印记,随即又被狂风卷起的雪沫迅速填补、抹平。他停在昨天修补过的那段豁口墙根下,伸出冻得近乎失去知觉的手,粗糙的手指拂过冰冷刺骨的墙砖。砖缝里塞满了冻结的泥土和枯草,那是他的兄弟们在冰霜地狱里用僵死的双手一点点填塞进去的忠诚。
目光越过墙垛,浑河平原一片混沌的惨白,狂风是唯一的生物,在空旷原野上嘶嚎如万年冤魂。天地在远方风雪搅动的灰白漩涡中模糊成一片,再也分不清界限。
酷寒如刀,砭人肌骨。甲胄悬冰,重逾千钧。残破的边墙在风雪中颤抖哭泣。身后医帐里挣扎的生命气息……
王武冒死送回的警讯里,努尔哈赤磨刀的寒光穿透百里风雪,悬在这片冻土之上。朝堂上那声冰冷的“严加戒备”将热血熬成了冻疮下流淌的脓血。
他缓缓仰起脸,迎着漫天割面的风雪和铅灰色低垂欲摧的天幕。风撕扯着他结了厚厚冰霜的胡茬鬓角,冰晶扑打在脸上如同箭镞。他挺直了几乎要被无尽冰凌压垮砸碎的脊梁。
甲胄上悬挂的冰棱,在昏暗天光下,折射出一点微弱而锋利的寒芒。
墙在,人在。
风雪再酷烈,脊梁不能弯。